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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图瓦妮特的忠心的确燃尽了。三年之后,狄德罗和与他同是自由思想者的女性主义作家玛德莱娜·皮西厄相恋。我们对这段感情知之甚少,主要是因为狄德罗担心他和这位恋人的书信落到图瓦妮特手中而将其销毁了。但是,狄德罗在《怀疑论者的漫步》中偷偷加入了明显是对玛德莱娜的描绘,我们很容易根据这些文字推测出他对她的感情如何。[7]“她有一头金发……精致纤细的腰身和丰满的臀部。我从没见过那样鲜艳的色彩,那样鲜活的肌肤,那样美丽的躯体。她的发型简洁而漂亮,头戴一顶有内衬的粉色草帽,亮晶晶的眼睛中闪烁着欲望的光芒。她的话语显示着她丰沛的思想;她热爱思考。”[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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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与玛德莱娜的这段恋情发生在他和图瓦妮特婚姻的早期,这无疑给这对夫妇的关系造成了严重打击。丈夫经常不在家,编造各种借口,而且明显与别的女人有染,这些都让图瓦妮特倍感不安,而且让她的怒火越烧越旺。有大量记录证明,图瓦妮特不幸天生具有(或者在婚后很快形成了)暴怒的脾气,对象不仅是她的丈夫。一篇记述显示,1750年4月,她在位于吊刑路的家中与家里的一个仆人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根据当时的警方报告,“狄德罗夫人”指责这个名叫玛格丽特·巴雷的用人对她“无礼”(虽然没有证据,但我们很容易联想到,这件事可能是由嫉妒引起的)。据说在激烈的争吵之后,图瓦妮特将这位仆人赶到街上,对她拳打脚踢,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狠狠地砸向石墙,在她头上磕开了一个深深的伤口。[9]巴雷向夏特莱监狱的狱长提出的正式起诉记录说,这个仆人流了很多血。另外,巴雷不得不请求外科医生的治疗,按照当时的医疗惯例,医生在她的手臂上切开一个口子,又让她流了更多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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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图瓦妮特唯一一次使用暴力。1751年某天,据说狄德罗夫人和皮西厄夫人发生了口角。尽管这个故事有可能经过加工(甚至完全是编造的),但据说狄德罗的这位前情人乘着马车来到狄德罗在吊刑路的公寓前,想要训斥狄德罗夫人,因为后者强迫这位女作家的丈夫终止其与狄德罗的婚外恋。图瓦妮特当时站在公寓的二楼,从窗边往下看,据说玛德莱娜抬头喊了图瓦妮特一声,指着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并不是她和狄德罗所生),大声叫道:“看这儿,母猴子夫人,看看这两个孩子,他们是你丈夫的,他可从来没情愿和你生这么多孩子!”[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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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报道了这个故事的荷兰报纸《杂闻报》描述,图瓦妮特听完这话,立刻跑下楼,扑到玛德莱娜身上,动起了手,“从没有两个女人打架打得这么凶狠又可笑”。几分钟后,这场混战野蛮得过了头,围观的人们感觉必须得出手制止,于是朝这两个女人身上浇了好几桶水。写了这篇情节曲折的报道的记者明显幸灾乐祸地告诉读者说,那位著名的哲人在这整个过程中都躲在他的办公室里,比起掺和到楼下的混战中,他更愿意“写下一些有关婚姻的快乐和女性的特点的哲学和道德思考”。[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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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图瓦妮特暴躁的脾气和容易受刺激的性情无疑让狄德罗不堪重负。他没有能力挽救这个局面,于是似乎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别人。1752年,图瓦妮特独自一人坐车到朗格勒看望婆家人,狄德罗偷偷写信给他幼时的朋友卡永里·拉·萨莱特夫人,请她给予图瓦妮特一些友善的建议,让她对丈夫更体贴、更礼貌一些。[12]还有一次是1759年,在经受了一场野蛮的、“到现在都还火星四射的家庭打斗”之后,狄德罗做出了不寻常的决定,联系了图瓦妮特一直以来的精神顾问,坚持让他告诉图瓦妮特,如果家中的氛围没有改善,她就会被赶到大街上。[13]值得特别指出的是,狄德罗没敢亲自传达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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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狄德罗的家庭生活充满痛苦,他从来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婚姻。这一点在危急情况下显得格外清晰。1762年,图瓦妮特病重咯血,狄德罗悉心照料了妻子六个星期。另一次,图瓦妮特因为严重的坐骨神经痛不得不卧床,狄德罗几个小时接着几个小时,不停地为她按摩。也许最能说明问题的事例是,狄德罗的朋友莫雷莱神父有一次在霍尔巴赫男爵宅邸的晚宴上模仿了没有受过教育的图瓦妮特的说话方式,狄德罗告诉这位神父说,如果他不立刻停止,自己就会把他从窗户扔出去。[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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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狄德罗对家庭投入的感情大部分用在了他的女儿安热莉克身上。在女儿很小的时候,狄德罗认为自己也许能够避免图瓦妮特用他在《百科全书》中攻击的那种愚蠢和无用的宗教思想塞满女儿的头脑。[15]但是,为了保持家中的(相对)和谐,狄德罗决定在小小的胜利中获得满足:在图瓦妮特和他的弟弟迪迪埃-皮埃尔合谋的情况下,他成功避免了他们将女儿送进修道院;他带女儿散步时和她讨论道德和哲学问题;他还确保了她接受了相对先进的教育。除了安排女儿上音乐课——据一位当时路经巴黎的英国音乐学家说,安热莉克在十八岁时就成为巴黎最好的羽管键琴演奏者——狄德罗还为女儿安排了一个非常了不起而且不同寻常的性教育课程。在安热莉克将要与阿贝尔-弗朗索瓦-尼古拉·卡永里·德·范德尔在圣叙尔皮斯教堂结婚之前不久,狄德罗决定帮助女儿为她的“新婚之夜”和健康快乐的婚姻生活做好心理上的准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狄德罗请他的朋友、著名的解剖学家玛丽-卡特琳·比埃龙小姐来教导安热莉克,比埃龙向安热莉克展示了她为自己的小型解剖学博物馆制作的蜡制模型,告诉了这位准新娘女性性生理的奥妙。在当时,向一个年轻的女子展示她的性器官的工作机制往轻了说也是悖逆传统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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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认为他作为父亲的这些职责与他所承担的丈夫的职责是非常不同的。在和图瓦妮特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至少有三十年不仅忽略了自己对她许下的承诺,而且希望自己的妻子是另一类女性,她能开心地容忍丈夫一连串的出轨行为,还对丈夫忠贞不贰。与他那个时代的人一样,狄德罗从来没有承认他的生活中存在这个双重标准。他也没有承认自己的行为无疑是导致了图瓦妮特的暴躁脾气的重要原因。真正让他深深自责的则是没能与似乎是他的真爱的女性共度一生。这位女性就是索菲·沃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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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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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之躯对性与爱不可否认的强烈渴求如何与婚姻的种种限制和谐相处?狄德罗有生之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当站在哲人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时,他经常提出,人类的性冲动不可能完全符合当时的欧洲对文明社会的秩序和健全的要求。[16]狄德罗悲叹,我们经常面对着性与道德上的选择,被迫与自己真实的人性分离,这个观点在很大程度上预见了弗洛伊德此后在《文明及其不满》中发表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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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自己的人生路上,狄德罗试图回避这些冲突。他无疑为自己在爱情生活中做的一些选择而感到懊悔,但他从来没有因为渴求妻子以外的女性而显露出丝毫愧疚之情。甚至是在《拉摩的侄儿》中道貌岸然、对有违礼数的事情大惊小怪的狄德罗,也一样感受到了沉浸于性欲中给人带来的吸引和满足。“我”郑重其事地宣称性行为在人生真正的满足——帮助不幸的人,写下一篇“好文章”,或是在心爱的女子耳边轻声地表明心迹——面前显得很苍白。但这个名叫狄德罗的角色也宣称:“我也有心有眼,我也爱看漂亮女人,我也喜欢触摸她丰满紧实的胸部,用我的嘴唇亲吻她的嘴唇,在深深注视她的双眼时体验肉体上的兴奋,然后在她臂弯的包围下欢愉地死去。”[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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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的唯一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他和他的第一位情人玛德莱娜·皮西厄分手三四年后。事实上,卢梭对促成这段风流韵事起了一定的作用。1755年春天,卢梭把当时四十二岁的狄德罗介绍给了富有的两兄弟,尼古拉·瓦莱·德·拉·图什和皮埃尔·瓦莱·德·萨利尼亚克,后者当时是奥尔良公爵的财政部长,位高权重。之后不久,瓦莱·德·萨利尼亚克就邀请狄德罗到自己岳母的公寓中做客,这位夫人的住所位于时髦的老奥古斯坦路上,离巴黎皇家宫殿不远。在这里,狄德罗认识了两度丧夫的伊丽莎白·弗朗索瓦丝·布吕内尔·德·拉·卡利埃夫人和她的三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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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利埃夫人的女儿们都是她与第一任丈夫让-罗贝尔·沃兰所生,他生前是主管令法国人痛恨的盐税的税收长官,非常富有。[18]狄德罗与这家人相识时,大女儿玛丽-让娜·沃兰已经嫁给了之前提到的皮埃尔·瓦莱。玛丽-夏洛特·沃兰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也已经嫁给了著名的建筑师让-加布里埃尔·勒·让德尔。家中的二女儿是一位身体孱弱,戴着眼镜,头脑机敏聪慧,但经常被忧郁烦扰的三十八岁的老姑娘。她的名字路易丝-亨丽埃特·沃兰,可以说,她后来成为狄德罗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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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知道路易丝-亨丽埃特是通过狄德罗根据希腊语给她取的特别的昵称——索菲,这个名字着重表现了她的智慧。三十年间,狄德罗给索菲·沃兰写了553封信,留存下来的有187封。这些亲密且通常非常坦诚的信件无疑是了解狄德罗私人生活最重要的窗口。信中不仅包含了大量启蒙运动时期有关狄德罗的朋友和同事的闲话——他和卢梭、格林、霍尔巴赫的关系以及《百科全书》发展中经历过的起起伏伏——还揭示了他的远大目标、未完成的工作,以及复杂的情感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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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恋人间原本多达一千封的往来书信多数已经被销毁。暮年的索菲烧毁了狄德罗在和她交往的头四年间写给她的信,这自然是因为这些信记录了他们关系中最私密的部分。她之后又挑选着销毁了另外几十封信。最后,在她去世之前,她要求狄德罗返还所有她写给他的信,在她收到以后不久应该也被扔进了燃烧的壁炉中。这些被销毁的信(还有随之消失的索菲的声音)是巨大的损失。她的文章和性格一定非常令人着迷,尤其是考虑到狄德罗用了那么多时间为一位女性写下了他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作品,而这位女性还有能力对他做出回应。不幸的是,路易丝-亨丽埃特现在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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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对情侣整年都生活在巴黎的话,狄德罗和索菲是不会写这么多信的。实际的情况是,这对恋人经常长时间分居两地(一切有价值的书信交流总是这样)。在他们恋爱的最初几年,是索菲的母亲卡利埃夫人将他们二人分开的。这位母亲并不希望女儿经常与一个已婚男人交往,所以经常要求索菲到家族位于当时的香槟-阿登大区的马恩河畔伊勒的庄园陪伴自己,使得索菲一年中有六个月都居住在这个距离巴黎两百公里的地方。即便是这对情侣有幸同时身在巴黎,他们的处境也不那么轻松。在最初的几年,为了进入索菲的房间,狄德罗不得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混混一样,从仆人用的楼梯间偷偷来到恋人的卧室,以便躲开卡利埃夫人警觉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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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对恋人来说,甚至连书信交流都是个挑战。狄德罗面对的情况尤其艰难,因为要想在塔兰内路的家中收到任何书信,而不担心引来图瓦妮特的盛怒是不可能的。于是,索菲有时候会把信寄到狄德罗的好友格林位于新卢森堡路的家中,这里就在杜伊勒里宫的北边。但是,索菲和狄德罗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通过艾蒂安·诺埃尔·达米拉维尔在米拉米翁堤岸的办公室收发书信。[19]达米拉维尔是一位热忱的唯物主义支持者,同时也是狄德罗和伏尔泰的好朋友,经常出席霍尔巴赫的晚宴,于是成为这对恋人最理想的盟友。作为二十分之一税——法国人头税——的税收官,他还可以将信寄到法国各地而不付邮费。狄德罗充分利用了他的这位私人邮递员,尤其是当索菲身在香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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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留存下来的狄德罗寄给索菲的书信中,最早的一批写于1759年春夏之际,这时他们二人已经相识五年了。这段时期是狄德罗人生中精神最紧绷的时期,这期间《百科全书》的工作被禁止,而且他还面临被监禁的危险。这一时期最令人开心的一封信写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当时狄德罗正在黑暗中等在沃兰家的公寓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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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写下这封信。我来了。我想亲吻你的手然后就赶紧回家。我要空手而归了……已经九点了。我正在写着我爱你;我至少想把这句话写下来给你,但我不知道手中的笔是不是听我的使唤。你能不能下楼来?这样我就能亲口告诉你,然后我立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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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我的索菲,晚安。你的心一定没有告诉你我在这儿。这是我第一次在黑暗中写作。这个情形在我心中激起了爱意。我能感受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无法离开这里。看你一眼的希望让我不能踏出脚步,于是我继续对你说话,虽然不知道自己写不写得清楚这些字。[这张纸上]任何你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地方,那里都写着我爱你。[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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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写给索菲的信充满了这样的爱的宣言。然而,对这位哲人来说,沃兰小姐远远不止一个恋爱对象。能够把索菲当成另一位(男性)哲人,这是狄德罗所珍视的:她诚实而聪慧,而且如狄德罗《百科全书》的一位同事所说,天生拥有“魔鬼一样的机智”。[21]与那些认为他的谈话难以应对、骇人听闻、令人厌恶的女性不同,索菲超越了所谓的女性的拘谨和软弱。正是因此,她赢得了“双性人”的称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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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宣称索菲同时拥有男性特征和女性特征这一点也与他对索菲的性取向的看法有关。1759年或1760年,索菲的母亲卡利埃夫人好像告知狄德罗,索菲的妹妹玛丽-夏洛特不但有同性恋倾向,而且深爱着索菲,这种感情甚至可能是像恋人一样。[23]狄德罗自己也注意到了姐妹二人之间的情欲张力,有一次还对索菲提起玛丽-夏洛特如何“靠在你身上,与你紧紧地十指相扣”。[24]索菲的母亲还进一步激起了狄德罗对玛丽-夏洛特的怀疑,告诉他说她最小的女儿曾经在青春期的时候对某个修女十分“偏爱”。[25]狄德罗脑子里浮动着这些想法的同时,恰好在创作《修女》,这绝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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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然无法就沃兰姐妹间早已消逝的情愫是否真的存在得出结论。[26]但我们知道一件事就足够了,那就是索菲(一个狄德罗“在世界上最爱的”女人)与玛丽-夏洛特之间产生同性之爱的可能性时常浮现在狄德罗的脑海中。18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狄德罗每一次与索菲分开并让她留在她妹妹身边时,他就忍不住去想象她们热烈亲吻的情景:“我们会更接近彼此的,我的爱人,我们会更接近彼此的;我的嘴唇会紧紧贴着我爱的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只有你的妹妹能亲吻你的嘴唇。这不会让我恼怒;我甚至可能会承认,我喜欢排在她后面。在我看来,这样的话,我会将她的灵魂夹在你我的灵魂之间,像一片雪花一样,融化在两块燃烧的炭之间。”[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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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与索菲和玛丽-夏洛特进入了一个奇异的三角恋这个想法在极多场合都有出现。有时候,他看起来真心地为这个姐妹情的发展感到激动。在其他情况下,当听索菲谈论妹妹无法否认的魅力时,他又嫉妒得无法忍受。在标注日期为1760年9月7日的一封从埃皮奈夫人的小山羊庄园寄出的信中,狄德罗读起来像是神经几近崩溃,请求索菲不要再在信中“歌颂”她妹妹的优点了。[28]之后的一周,依然身在这个位于蒙莫朗西庄园的狄德罗在信中显得更加焦虑,并且尖锐地问道:“是不是在各种聚会的吵闹中和妹妹的怀抱里,你就把我给忘了?”这个焦躁的问题后面跟着一个不够坦诚的建议:“女士,请注意身体健康,还要记得,享乐会让人疲倦的。”[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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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表达对姐妹间可能发生的同性关系的担忧,狄德罗有时候还会就他们共同体验的肉体的欢愉向索菲发牢骚。尽管狄德罗的信透露出一种充满了性意味的亲密感,但也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索菲小心地限制了他们的肉体关系。在一封很能说明问题的信中——写于他们初次相识十年后的1765年——狄德罗责备索菲,说她可能已经多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并且欣赏到了肉体的快感,但她却不允许自己去全身心地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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