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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要我们完整地理解这段对话总还有些困难,因为它是海德格尔1950年代的声音。海德格尔所谓“未曾被思的东西”即“大道”(Ereignis,或译“本有”)对我们来说也还是未曾思及的。我们要到最后一章来译解和讨论这个玄怪而重要的作为存在本身的“大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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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上面这段话的基本意思可以这样解释:“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并不是好古,也并不是企图对希腊思想家作胜过他们的自我理解的完善理解(这是不可能的!),而是要以早期希腊的方式(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有源始的存在之思)去思“未曾被思的东西”(即作为Ereignis的存在本身)。早期希腊是思想的“第一个开端”。海德格尔处身于思想的“另一个开端”中。海德格尔是在“另一个开端”中以“第一个开端”的方式去思未曾思的Ereignis。着眼点还在当前,还在思想的事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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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学者阿勒尔斯(R. Allers)曾批评说:“难于相信,在海德格尔以前,就没有一个哲学家真正地了解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的意义。也难于相信,生在巴门尼德之后只约150年的亚里士多德比20世纪的哲学教授更不可能理解他的前人。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学者不知道如何以希腊的方式去思维,而黑森林的圣者倒可以这样做,这也是难以说得通的。”(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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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海德格尔常常要遭到的指责。但从海德格尔的角度来看,这种指责却可以说是无的放矢。海德格尔本人并不认为他要比亚里士多德更完美地理解赫拉克利特或巴门尼德。所谓“更开端性地”(anfänglieher)、“更源始地”(ursprünglicher)或者“更具有思之特质地”(denkender)思想,并不是要标榜他对早期希腊思想作了更好的解释。海德格尔的本意是要揭示早期思想家“未曾道说出来的东西”(Ungesagtes),而不是局限于思想家“已经说出的东西”,对之作一番考证、注解。“未曾道说出来的东西”只可能在思想历史中发生,而不是在解经学或语文学或历史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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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还不妨说,海德格尔的“探源”工作是“六经注我”式的,但海德格尔自有其思想的基准。我们是否同意他的解释,全看我们是否同意他的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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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希腊”的“更”已经标示出一种“超出”的努力,而这种“超出”又不是考证的客观性意义上的“超出”。根本上,任何对历史的“进入”都已经是一种“超出”。所以海德格尔要说,“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所洞察到的东西绝不是“希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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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我们认为,“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这一主张牵涉到海德格尔的“开端”之说,也即他对“存在历史”(Seinsgeschichte)的总体观解。在海德格尔看来,早期希腊是思想的“第一个开端”,随后由于希腊哲学的兴起,这个开端“隐失”了,同时开始了“遗忘存在”的形而上学的历史;及至现代之尼采,形而上学则已趋近末日,思想的“另一个开端”绽露端倪。如何通达“另一个开端”呢?海德格尔说,需得“重演”(wieder-holen)第一个“开端”。海德格尔下面一番话较能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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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存在之情形如何?——这无非就是重演我们历史性的、精神性的此在的开端(Anfang),从而把这一开端转变为另一个开端。这是可能的。它甚至是历史的决定性形式,因为它发端于基本事件(Grundgeschehnis)。但是我们并不是通过把它还原为某个过去的、现在熟知的并且只要仿制一番的东西,就能重演一个开端;相反,这个开端必须被更源始地重新开端一番(wiederanfange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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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希腊地思想”,就是“重演”思想的“第一个开端”,从而启导出“另一个开端”。所谓“重演”不是简单的回复,不是历史学意义上的再现,更不是卖弄古玩。“重演”植根于思想的本性,也植根于历史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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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严格区分了在日常德文中并无多大区别的表示“历史”的两个词语,即Historie和Geschichte。前者是历史学上的“历史”(我们这里用引号标识之),后者才是源始的真实发生的历史。前者是“显”出的,可以说是死的,后者是既“显”又“隐”的,是活的。从“历史(学)”(Historie)上讲,早期希腊思想似乎是过往的、消逝了的“死”东西;但从真实发生的历史(Geschichte)上看,早期思想并没有消失,依然还是“活”的,在不断的“发生”(Geschehen)之中,它作为“曾在者”(das Gewesene)总是在不断的“到达”中。我们置身于历史性的思想中。我们在历史性的思想中“期待”“曾在者”的“到达”。在这种意义上,海德格尔也说:运思乃一种“回忆”(Erinnerung)。海德格尔的一首诗表达了上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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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之又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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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吾人之运思中追随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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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得以遭遇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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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运思执著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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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者之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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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思乃一种回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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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历史性的思想,早期思想总在“发生”和“到达”中。但它又被遮蔽、被遗忘了,只是在被遗忘状态中“发生”和“到达”。思想的“第一个开端”已经隐失了,所以才要运思的“重演”和“回忆”。思想的“开端”将在款款期待的运思的“重演”和“回忆”中重新“开端”——于是才有“另一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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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格尔看来,所谓“开端”的隐失乃出于事情本身,是“存在本身”所命定了的。海德格尔也往往把“存在本身”或“大道”(Ereignis)称为“有待思的东西”(das zu-Denkende,或应译成“走向思的东西”)。他说:“有待思的东西从人那里扭身而去。它对人隐匿自身,因为它对人扣压自身。……但自行隐匿并非一无所有。在这里,隐匿乃扣压,作为这样一种扣压——就是大道。”(10)有待思的“存在本身”总是自行隐匿,总是把自身“扣压”起来。海德格尔关于“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谈论正是对这种“隐匿”的刻画。可见,“隐匿”和“遗忘”植根于事情本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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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也把上面所说的“隐匿”称为“无蔽状态之崩落”。“崩落的原因首先在于开端的伟大和开端本身的本质中。开端有所开端,它必定以某种方式把自身抛在后面。(因为它必然遮蔽它自身,但这种自身遮蔽并非无)……只有在一种运思的重演(denkende Wieder-holung)中,并且唯有通过这种重演,才能恰当地谈论开端和真理的崩落。”(11)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在这里采取了一种近乎宿命式的理解:“第一个开端”的隐失,存在本身之被遗忘,这不是人力所致,而是事情本身所决定的。“开端”和“存在本身”就有“隐”或“蔽”的一面;进一步可以说,这“隐”或“蔽”的一面通过人而“表现”出来,即有存在之被遗忘状态——而这就是“真理的崩落”,就是哲学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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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兴,思隐匿。哲学并不思。这是海德格尔的又一个著名怪论。哲学兴起之前,还有思想,思想的“第一个开端”在前苏格拉底的早期思想家那里。通常人们往往称他们是早期“哲学家”或“自然哲学家”。但是海德格尔说,他们不是哲学家,而是“思者”(Denker)。“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还不是哲学家。为什么不是呢?因为他们是更伟大的思者。”(12)思想和哲学完全是两码事。苏格拉底之前的思想家和苏格拉底之后的哲学家是绝不可同日而语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伟大的,但只是在哲学上伟大,而在思想上,他们非但谈不上伟大,而且简直可说是“有罪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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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哲学并不思?因为“有待思的东西”对哲学是锁闭着的。或者我们干脆说,“思”乃思存在本身,而哲学自始就没有思存在,而只是“表象”和“认知”存在者。哲学自始就把存在遗忘了。早期希腊有存在之思;智者和苏格拉底时期恐怕就罕见“思”了;至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只有哲学而没有“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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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阐明从早期思想到希腊哲学这一“存在历史”上的“转向”(13),海德格尔曾对“哲学”(Philosophia)一词作了词源学的考证。在希腊文中,Philosophia源出于Philosophos。后者是一个形容词,是由赫拉克利特合成的。这表明在赫拉克利特时代,实际上还没有名词的Philosophia(哲学)。形容词Philosopher据赫拉克利特的意思是“热爱sophos的”;而动词“热爱”(philein)则表示以逻各斯的方式去说话,与逻各斯相“应合”(entsprechen)。因此,热爱sophos就是与sophos相应合、相协调(hormonia)。但sophos是什么意思呢?海德格尔认为,sophos在赫拉克利特那里意谓:“一(是)一切”(Eines(ist)Alles)。“一切”是指整体,即存在者之总体(All)。“一”指的是“独一”、“统一一切者”(Alles Einigende)。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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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sophos是说:一切存在者在存在中(Alles Seiende ist Sein)。说得更明确些:存在是存在者(Das Sein ist das Seiende)。在此“是”(ist)作及物动词讲,其意如同“聚集”(versammeln)。存在把存在者聚集入其所是之中。存在即是聚集——逻各斯(Logos)。(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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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格尔看来,早期希腊的“思者”是纯洁地惊讶于“存在者在存在中”这回事情的那些人。他们“热爱”(契合、协调、应合)sophos,即“应合”于把存在者聚集起来的存在,“契合”于“逻各斯”。这种作为协调和契合的“热爱”就是“思想”,是源始的存在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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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风变幻。后起的智者们发展出一种论辩术,攻击早期的思者对sophos的纯洁惊讶和热爱。于是就要挽救这个sophos了。参与挽救活动的就成了追求sophos的人。款款的热爱(协调、契合)遂成为一种刻意的追求,华丽的辞章掩盖了事情本身的质朴。这种刻意的追求在海德格尔看来似乎含有把sophos当作一个对象来对待的危险。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便自然发展出一种问题方式,即“这是什么?”(“存在者是什么?”)的问题方式。这便是希腊哲学(形而上学)的问题方式。“热爱”现在成了一种积极意欲的追问。存在之思终于沦为哲学了。“Philosopher”终于成了一门“爱智”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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