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873480
1701873481
追问:存在之情形如何?——这无非就是重演我们历史性的、精神性的此在的开端(Anfang),从而把这一开端转变为另一个开端。这是可能的。它甚至是历史的决定性形式,因为它发端于基本事件(Grundgeschehnis)。但是我们并不是通过把它还原为某个过去的、现在熟知的并且只要仿制一番的东西,就能重演一个开端;相反,这个开端必须被更源始地重新开端一番(wiederanfangen)……(8)
1701873482
1701873483
“更希腊地思想”,就是“重演”思想的“第一个开端”,从而启导出“另一个开端”。所谓“重演”不是简单的回复,不是历史学意义上的再现,更不是卖弄古玩。“重演”植根于思想的本性,也植根于历史的本性。
1701873484
1701873485
海德格尔严格区分了在日常德文中并无多大区别的表示“历史”的两个词语,即Historie和Geschichte。前者是历史学上的“历史”(我们这里用引号标识之),后者才是源始的真实发生的历史。前者是“显”出的,可以说是死的,后者是既“显”又“隐”的,是活的。从“历史(学)”(Historie)上讲,早期希腊思想似乎是过往的、消逝了的“死”东西;但从真实发生的历史(Geschichte)上看,早期思想并没有消失,依然还是“活”的,在不断的“发生”(Geschehen)之中,它作为“曾在者”(das Gewesene)总是在不断的“到达”中。我们置身于历史性的思想中。我们在历史性的思想中“期待”“曾在者”的“到达”。在这种意义上,海德格尔也说:运思乃一种“回忆”(Erinnerung)。海德格尔的一首诗表达了上面的意思:
1701873486
1701873487
老之又老者
1701873488
1701873489
于吾人之运思中追随吾人
1701873490
1701873491
而得以遭遇吾人。
1701873492
1701873493
是以运思执著于
1701873494
1701873495
曾在者之来临,
1701873496
1701873497
运思乃一种回忆。(9)
1701873498
1701873499
作为历史性的思想,早期思想总在“发生”和“到达”中。但它又被遮蔽、被遗忘了,只是在被遗忘状态中“发生”和“到达”。思想的“第一个开端”已经隐失了,所以才要运思的“重演”和“回忆”。思想的“开端”将在款款期待的运思的“重演”和“回忆”中重新“开端”——于是才有“另一个开端”。
1701873500
1701873501
在海德格尔看来,所谓“开端”的隐失乃出于事情本身,是“存在本身”所命定了的。海德格尔也往往把“存在本身”或“大道”(Ereignis)称为“有待思的东西”(das zu-Denkende,或应译成“走向思的东西”)。他说:“有待思的东西从人那里扭身而去。它对人隐匿自身,因为它对人扣压自身。……但自行隐匿并非一无所有。在这里,隐匿乃扣压,作为这样一种扣压——就是大道。”(10)有待思的“存在本身”总是自行隐匿,总是把自身“扣压”起来。海德格尔关于“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谈论正是对这种“隐匿”的刻画。可见,“隐匿”和“遗忘”植根于事情本身之中。
1701873502
1701873503
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也把上面所说的“隐匿”称为“无蔽状态之崩落”。“崩落的原因首先在于开端的伟大和开端本身的本质中。开端有所开端,它必定以某种方式把自身抛在后面。(因为它必然遮蔽它自身,但这种自身遮蔽并非无)……只有在一种运思的重演(denkende Wieder-holung)中,并且唯有通过这种重演,才能恰当地谈论开端和真理的崩落。”(11)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在这里采取了一种近乎宿命式的理解:“第一个开端”的隐失,存在本身之被遗忘,这不是人力所致,而是事情本身所决定的。“开端”和“存在本身”就有“隐”或“蔽”的一面;进一步可以说,这“隐”或“蔽”的一面通过人而“表现”出来,即有存在之被遗忘状态——而这就是“真理的崩落”,就是哲学的兴起。
1701873504
1701873505
哲学兴,思隐匿。哲学并不思。这是海德格尔的又一个著名怪论。哲学兴起之前,还有思想,思想的“第一个开端”在前苏格拉底的早期思想家那里。通常人们往往称他们是早期“哲学家”或“自然哲学家”。但是海德格尔说,他们不是哲学家,而是“思者”(Denker)。“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还不是哲学家。为什么不是呢?因为他们是更伟大的思者。”(12)思想和哲学完全是两码事。苏格拉底之前的思想家和苏格拉底之后的哲学家是绝不可同日而语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伟大的,但只是在哲学上伟大,而在思想上,他们非但谈不上伟大,而且简直可说是“有罪过的”。
1701873506
1701873507
何以哲学并不思?因为“有待思的东西”对哲学是锁闭着的。或者我们干脆说,“思”乃思存在本身,而哲学自始就没有思存在,而只是“表象”和“认知”存在者。哲学自始就把存在遗忘了。早期希腊有存在之思;智者和苏格拉底时期恐怕就罕见“思”了;至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只有哲学而没有“思”了。
1701873508
1701873509
为了阐明从早期思想到希腊哲学这一“存在历史”上的“转向”(13),海德格尔曾对“哲学”(Philosophia)一词作了词源学的考证。在希腊文中,Philosophia源出于Philosophos。后者是一个形容词,是由赫拉克利特合成的。这表明在赫拉克利特时代,实际上还没有名词的Philosophia(哲学)。形容词Philosopher据赫拉克利特的意思是“热爱sophos的”;而动词“热爱”(philein)则表示以逻各斯的方式去说话,与逻各斯相“应合”(entsprechen)。因此,热爱sophos就是与sophos相应合、相协调(hormonia)。但sophos是什么意思呢?海德格尔认为,sophos在赫拉克利特那里意谓:“一(是)一切”(Eines(ist)Alles)。“一切”是指整体,即存在者之总体(All)。“一”指的是“独一”、“统一一切者”(Alles Einigende)。所以,
1701873510
1701873511
这个sophos是说:一切存在者在存在中(Alles Seiende ist Sein)。说得更明确些:存在是存在者(Das Sein ist das Seiende)。在此“是”(ist)作及物动词讲,其意如同“聚集”(versammeln)。存在把存在者聚集入其所是之中。存在即是聚集——逻各斯(Logos)。(14)
1701873512
1701873513
在海德格尔看来,早期希腊的“思者”是纯洁地惊讶于“存在者在存在中”这回事情的那些人。他们“热爱”(契合、协调、应合)sophos,即“应合”于把存在者聚集起来的存在,“契合”于“逻各斯”。这种作为协调和契合的“热爱”就是“思想”,是源始的存在之思。
1701873514
1701873515
世风变幻。后起的智者们发展出一种论辩术,攻击早期的思者对sophos的纯洁惊讶和热爱。于是就要挽救这个sophos了。参与挽救活动的就成了追求sophos的人。款款的热爱(协调、契合)遂成为一种刻意的追求,华丽的辞章掩盖了事情本身的质朴。这种刻意的追求在海德格尔看来似乎含有把sophos当作一个对象来对待的危险。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便自然发展出一种问题方式,即“这是什么?”(“存在者是什么?”)的问题方式。这便是希腊哲学(形而上学)的问题方式。“热爱”现在成了一种积极意欲的追问。存在之思终于沦为哲学了。“Philosopher”终于成了一门“爱智”之学。
1701873516
1701873517
这一番对Philosophia的词源考证可谓煞费苦心。我们不敢妄断海德格尔的考证有多少牵强附会的成分。这里,我们只需了解他的基本意思。海德格尔无非想说,从智者时代起,世道变了,知识(知性)进步了,逻辑发达了,源始的存在之思受到了冲击和压制,思想的“第一个开端”隐失了。
1701873518
1701873519
思想的开端隐失之际,哲学开始了。思想的“终结”即哲学的“开端”。海德格尔把这个“终结”称为“开端性的终结”,认为只有理解了这一“终结”,我们才可能认清西方哲学的“开端”。“因为正是这一终结而且唯有这个终结才成为后世的‘开端’,这所谓‘开端’却同时掩盖了开端性的开端(anfänglichen Anfang)。”(15)这里,海德格尔说到两个开端:一是思想的开端,二是哲学的“开端”(加引号标示)。我们已经比较能够领会这两者的区别了。思想的开端是根本的,它决定了哲学的“开端”。
1701873520
1701873521
海德格尔说柏拉图是“开端之完成”。对这话我们还要小心。在海德格尔看来,柏拉图把存在解释为“理念”(idea),这种解释本身并不构成开端的“脱落”,因为这种解释显然也是从对作为Physis(自然之涌现)的存在的基本经验而来的,也就是说,idea也是Physis的源始意义之一。然而由于idea成了唯一的和决定性的存在解释,故柏拉图的理念论便成了一种哲学,走向思想的隐失,开端的脱落了。但为什么说这是开端的“完成”(Vollendung)呢?照海德格尔的意思,理念论把在开端中包含着的“隐匿”的必然性充分突现出来了,因此它甚至更丰富、更鲜明地掌握了开端。开端的充分展开即一种“完成”。在柏拉图那里,思想的第一开端达到了“完成”意义上的“终结”(Ende),同时也就有了哲学的“开端”。
1701873522
1701873523
希腊哲学后来统摄了西方哲学。这在海德格尔看来并非出于源始的开端,而是由于开端性的“终结”。也即说,后世哲学的发展不过是在柏拉图那里达到的思想之开端的“终结”的展开。海德格尔起先说,这种“终结”在黑格尔那里达乎“完成”。(16)后来他又说,哲学之“完成”是以尼采的形而上学为标志的。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在尼采那里,海德格尔看到了一种哲学的终结(“完成”)和思想的唤醒的一个新“转向”的契机。照他的说法就是:“随着哲学的终结并不是思想也已到了尽头;相反,思想在向另一个开端过渡之中。”(17)
1701873524
1701873525
西方哲学走向终结(完成)了,形而上学趋于没落了。这话自然不是危言耸听,它首先也不是由海德格尔公布出来的。早在上个世纪中叶,马克思就立下这样一个判词:“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8)海德格尔清楚地看到了马克思对西方形而上学传统所作的批判的意义。海德格尔写道:
1701873526
1701873527
纵观整个哲学史,柏拉图的思想以其有所变化的形态起着决定性作用。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学标识为颠倒了的柏拉图主义。随着这一已经由卡尔·马克思完成了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哲学进入其终结阶段了。(19)
1701873528
1701873529
显然,在海德格尔看来,马克思对唯心论传统的批判是对柏拉图“理念王国”的颠覆,已经宣告了形而上学的终结阶段的到来,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的;之后才有尼采的形而上学批判,也才有他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批判工作。海德格尔这种看法是十分深刻和清醒的。历来的所有那些庸俗的或冒牌的马克思主义者们都是看不到如此深度的。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一文中,海德格尔也对马克思的历史观作了积极的评价:“马克思经验到了异化,从而探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正因此,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比其他历史学要优越。相反,胡塞尔没有,在我看来萨特也没有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的本质性,故现象学和存在主义都没有达到可能与马克思主义作一种创造性对话的那一度中。”(20)
[
上一页 ]
[ :1.7018734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