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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格尔看来,西方语法的起源自始就是与希腊人的存在理解和存在解释紧密联系着的。这从希腊人对最基本的词语形式的区分中就可以看出。在海德格尔看来,区分名词(onoma)和动词(rhema)这两大词类,乃是哲学时代的事情。诚然,在柏拉图之前,人们就知道了onoma和rhema两个名称,但即使在柏拉图时代,人们也还没有用这两个名称来区分两大词类。在当时,这两个名称表示的是总体的词语使用,表示一切话语活动,两个名称所表示的范围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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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后来,onoma和rhema的含义渐渐狭窄起来,成了表示两个基本词类的名称。柏拉图在《智者篇》里最早阐明并论证了这一区分。他首先认为广义的onoma就是通过话语表达进行的在存在者之存在范围内的揭示活动,进而,他又在存在者范围内区分出我们所关涉的事情与广义的行为、活动。所以词语被分为两类:omoma(名词)是对“事情”(Sachen)的揭示,rhema(动词)是对“行为”(Tun)的揭示。两者的结合构造,就是最短的也是最根本的“言说”(Sagen),就是最基本的“话”,即“逻各斯”(Logos)。而Logos这个词,至亚里士多德才在形而上学上被明确地解释为“陈述句”。这种对Logos之本质的解释对后来的逻辑学和语法学的形成具有决定性意义,之后就由希腊和拉丁的语法学家来制定语法教本了。(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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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情况充分表明;语法的出现和形成,根本在于希腊人的存在理解。可以说,只是到了哲学时代,在人们形成了片面的存在理解和解释之后,语法才可能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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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人的存在理解又如何呢?海德格尔说,希腊人把“存在之意义”命名为Ousia或完全的Par-ousia。后世的形而上学把Ousia译为“实体”(Substanz),这是有失本义的。海德格尔认为应该用德文的An-wesen(在场)来译之。某物存在,即某物在场,就是站到自身中并因此呈现出来。根本上对于希腊人来说,“存在”即“在场”。但希腊哲学却没有回到存在的这一根据中去,而是停留在在场者(An-wesende)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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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人还把“存在”称为Physis。后世译之为“自然”(Natur),乃是大谬而特谬了。在海德格尔看,Physis意指“涌现着的自立、在自身中逗留着的自身展现”。在作为Physis(涌现)的存在的作用中,存在者才现身在场。这就是从遮蔽处走出来了。所以存在(Physis)的这种作用实即“解蔽”,即由隐入显的运作。希腊人称之为Aletheia,后世译作“真理”,也是有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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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对希腊人来说,“存在”说的是双重意义上的“持续状态”:其一,作为产生、出现的站到自身中(das In-sich-Stehen als Ent-stehendes),此即希腊人所称的Physis(涌现)了。其二,这种发生、出现又是“持续的”,即持存的,是“逗留”(verweilen),此即希腊人所谓Ousia(在场)。(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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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格尔看来,并不是无论谁谁都有存在经验的,在早期希腊,也只有那些“创造者”,也就是那些早期的诗人和思者,才对作为Physis的存在的运作有着源始的觉悟和经验。在Physis的发生中始终贯穿着遮蔽与无蔽、锁闭与开启的“斗争”;而正是最初的“创造者”们承荷着这一“斗争”,挺身而入这一“斗争”的“裂隙”中。他们把Physis的运作摄入他们的“作品”中,从而在“作品”中建立并开启世界。这乃是最初的“世界生成”(Weltwerden),也就是本真的历史的发生。(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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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景不长。这些“创造者”后来从民族那里消失了,“创造者”的“斗争”中止了。后来的希腊人(并且首先是哲学家)拘执于存在者,把存在者当作现成的可见的东西。存在者成了对象。源始的“世界化的东西”(Weltende),即Physis,也沦为摹制的样本。自然就成了与艺术相区别的特殊领域,成为可制作和设计的东西。这时就只有混杂纷呈的存在者,存在则从存在者那里消失了。简言之,这是开端的隐失和沦丧,是“沉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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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涉及语言,希腊人就必然也把语言当作某种存在者来把握。希腊人的存在理解就是取“持存”这一度的,是执著于“显处”的。他们总是要“看”出“什么”来。所以也从外观上,从可见的书写文字(Geschriebenen)方面,来考察语言了。语言首先被认为是在文字、符号和字母中存在着的。因此就有了语法。“语法表象存在着的语言。”(31)实际上就是说,语法把语言和词语当作存在者对象来“表象”和“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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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语法学就成了西方人的决定性的语言考察。这种语法学是在词语及其变化形态中寻找基本形态,从中发现语法规律。名词的基本位置是单数名词;动词的基本位置是单数第一人称。而“不定式”则被确定为一种特殊的动词形式。据海德格尔分析,希腊人区分了两类动词形式(enklisis),一类叫“enklisis paremphstikos”,它能把人数、数、时间、语态和时态等一起表达出来,这就是说,这类动词的意义是具体的、限定的;另一类动词被称为“enklisis a-paremphstikos”,这一动词形式不表示出人称、数和时态等,它的意义是不确定的。所以拉丁语把后者译为“不定式”(modus infintivus)。海德格尔认为大可重视这一翻译。希腊人的动词形式毕竟还包含着一些源始的存在经验。但经拉丁文的这一翻译,源始的“希腊因素”就荡然无存了,根本上只剩下对“限定作用”(Begrenzen)的纯粹形式的“表象”了。“不定式”这种词语形式已经没有什么确定的意义关系。它已经“抽掉”(ab-strahiert)了意义关系。因此在今天的语法中,人们说“不定式”是一个“抽象的动词概念”。“不定式不再表现出其他动词所揭示的东西”。(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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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讨论的是作为一般语法形式的“不定式”的出现。“不定式”出现之后,接着就有了动名词、分词等语法现象。众所周知,系统的语法学是在拉丁语中发展并成熟起来的,但其渊源显然还在希腊语中。西方语言的发展越来越逻辑化和形式化。在海德格尔看来,“不定式”的出现实在是语言的高度形式化的一个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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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实到海德格尔讨论的课题上来,德文所说的作为动名词的“存在”(das Sein)正是从不定式sein而来的,das Sein无非是在sein前面加了一个定冠词。不定式“sein”已经充分不确定了,加上这个定冠词,实际上是把这种“不确定”固定起来了。海德格尔说:“由于在语言上把不定式改造为动名词,就把在不定式中所包含的空洞更加固定起来了:‘sein’就像一个固定不变的对象那样被摆弄了。”(33)“存在”(das Sein)就这样成了一个空洞的词语,成了一个存在者。因此,人们当然要来追问“存在”的“什么”了,哲学家们就把“存在”实体化,把“存在”当作一个对象来研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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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表明,在讨论“存在”问题时,既不能纠缠于抽象的不定式sein上,也要防止受其动名词的最空洞的形式的诱惑。而从动词sein的具体形式(如Ich bin, Wir sind等等)上来揭示“存在”的本质,也是不可能的。根本上这个动词形式Sein无异于不定式。但从sein的具体动词形式来看,人们可以发现sein按人称或时态的变化是不同于一般动词的。这种不同,按照海德格尔的意思,是由sein一词的不同词根而来。海德格尔说,动词Sein的所有多样变化是由三个词根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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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sein的最古老和根本的词根是es。即梵语中的asus,意谓生命、生命体,有从自身而来在自身中站立、运动和停留即自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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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sein的另一个印欧语系词根叫bhu、bheuo,在希腊语中就是phuo,意谓涌现(aufgehen)、运作(walten),是指从自身站立起来并保持在站立中。与之联系的希腊文名词Physis和动词phyein,后世往往解为“自然”和“生长”。而照其本义来看,Physis是进入光亮的涌现;phyein是照亮、闪现,因而也就是“显现”(er-schein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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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三个词根只出现在德语动词sein的变化式wes中。德文中的wes意谓wesan、wohnen(居住)、ver-weilen(逗留)等。名词Wesen本无“什么存在”(Was-sein),即通译“本质”的意思,而是指作为当前的“持续”(Währen)、“在场”(An-wesen)和“不在场”(Ab-wesen)。(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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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面三个词根可知,sein的源初的确定的意义乃是:生活或生命(leben)、涌现(aufgehen)和逗留(verweilen)。据海德格尔引证,这是语言科学所确定了的事实。而且,语言科学也确定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上述这些源初的意义在今天已经消失了,只留下sein的“抽象”的意义了。上述三重词根是如何又是在何处统一起来的?在历史上sein一词的源始丰富含义又是如何隐失的?如此这般的问题,以及由此引发出来的关于语言之本源和历史,关于语言的本质等问题,恐怕是语言科学所不能解决的了。在海德格尔看来,它们根本上是“存在历史”上的课题,是思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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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顺便插一段。在古汉语中,实际上也有类似的情形。古汉语中的“有”、“在”、“存”相应于德语动词sein在三重词根中的源始意义,即具有“生命”、“涌现”和“逗留”等意。试看下面的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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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鳏在下曰虞舜。”(《尚书·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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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自远方来。”(《论语·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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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牵牛而过堂下者。”(《孟子·梁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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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论语·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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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经·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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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回何敢死?”(《论语·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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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龙在田。”(《易经·乾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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