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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存在与思想,人们自然就会想到巴门尼德的一个残篇:to gar auto noein estin te kai einai。这个残篇一般被译作:“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海德格尔却认为,这话在译成非希腊语的过程中被误解了,一如人们扭曲了赫拉克利特的Logos学说。关键在于,人们把noein理解为作为主体活动的思想,认为主体的思想决定了存在。因为思想是主体的活动,而思想与存在又是同一的,所以一切都是主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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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说,这乃是后世对noein的误解。用“思想”去译noein,并且在逻辑学意义上把它规定为“分析的陈述”,这是不恰当的。正确的翻译应该是“觉悟”(vernehmen)。“觉悟”的意思是“让到来”;觉悟之际,并没有什么东西被直接“取”得了,而是向着自行显示者而发生的一种“接纳”。这种“接纳”把“显现者”带到位置上。noein就是这种把显现者带出来的接纳。巴门尼德的残简是说:“觉悟与存在是同一的。”“同一”绝不是空洞的一,不是毫无差别的“自身性”;源始意义上的“同一”是对立面的共属一体。因此,巴门尼德说“觉悟与存在是同一的”,无非是说,“觉悟”与“存在”是共属一体的关系。“存在意谓:置于光亮中、显现、进入无蔽状态。存在发生即运作之处,就伴有归属于存在的觉悟的发生和运作,即有所接纳地把自行显示者带出来。”(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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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巴门尼德的残篇第8中的一句话更鲜明地道出了上面这一点。巴门尼德这句话是说:“觉悟与觉悟所为之发生的东西是同一的。”(59)觉悟为存在而发生。存在(Physis)作为显现,作为无蔽,是自行发生和展开的;在存在的发生中也有了觉悟的发生。所以,巴门尼德的残篇让我们更源始地洞见了Physis的本质:“觉悟是属于Physis的,Physis的运作乃是觉悟的共同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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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巴门尼德的这个著名命题是说人与存在的关系的。谁会怀疑巴门尼德这个命题说到有思想的人呢?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巴门尼德这句话首先不是说人的,更不是说“主体”的。它说的是存在的运作。存在运作着,伴随存在的显现也才有觉悟的发生。如果说人要参与这一显现和觉悟的发生,则人必然属于存在。在巴门尼德那里,人根本没有与存在相对立,也根本没有与存在分庭抗礼;存在高于人,人是属于存在的。所谓“觉悟”,也并不是人的一种能力。海德格尔认为,“觉悟”不是人所持有的行为方式;相反,觉悟是那种拥有人的发生事件(Geschehnis)。不是人有觉悟,而是觉悟拥有人。人是在觉悟的发生中,在觉悟这种“事件”中,才作为存在者达乎其存在,才进入历史之中的。这样一种“觉悟”不是作为主体的人的所谓理性或非理性能力可以掌握的;相反,理性的或理性的人却在“觉悟”中才是可能的。而我们今天的人已经难领会这种“觉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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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说来,海德格尔这里所说的“觉悟”,是一种主–客未分的源始浑一的境界,一种把人也涵摄于其中的发生性过程;人根本不是在这个境界和事件之外来掌握这种觉悟,不如说,人在这种境界和事件之中才成其为人,人才进入存在之彰现和无蔽之澄明之中,成为历史性的“存在之保管者”(Verwahrer)。所以,巴门尼德的这个命题虽说首先不是关乎人的,但它所表达出来的,也是一种“从存在本身方面而来对人之本质的规定”。“在这句话中所发生的,无非是历史性的人(存在之保管者)的有意识的进入显现”。(60)“保管者”不是占有存在,不是对存在面面相觑,甚至于虎视眈眈。“保管者”首先是款款的接待、细心的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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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在这里所揭示出来的存在与人的关系,明显地是对他前期哲学的一个修正。人是由存在方面来规定的,人的存在意味着“接纳”(übernehmen)“逻各斯”,接纳存在者之存在的聚集着的“觉悟”,并“管理”(verwalten)无蔽状态,使之免受遮蔽和掩盖。这种态度,与前期海德格尔所讲的此在对存在的追问和揭示是大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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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想的伟大开端中,人之存在的本质就是从存在之无蔽发生方面开启出来的。但这一开端却没有保持下来。自希腊以来,直至今天,西方人关于人的不可动摇的定义就是:人是理性的动物。这一定义与早期思想的开端已相去甚远。海德格尔说,为了认清这两者的分别,我们可以用公式把“开端”(Anfang)与“终结”(Ende)对立起来加以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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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结显示于这样一个公式:anthropos = zoon logon echon:人即由理性装备起来的生物。至于开端,我们用一个随意地构成的公式来把握,这个公式同时也概括了我们前面的阐释:Physis = logos anthroposechon:存在这种无往不胜的显现必有聚集,此种聚集内含和建立着人之存在。(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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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终结”处,虽然还有一些Logos与人之存在的联系的残余,但Logos已经表现为一种知性和理性能力了;而在“开端”处,人之存在是被建立在存在的开启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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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所谓“终结”发生在希腊哲学中。在希腊哲学中,思想的“开端”隐失了。Logos显露为理性(逻辑)意义上的Logos;作为理性的Logos成为存在的“法庭”。海德格尔说,伟大的开端的这一“开端性的终结”即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在“终结”处,存在(Physis)的源始意义也渐次隐失了。柏拉图把Physis释为idea,后人译之“理念”(Idee),其实其原义乃是“外观”(Aussehen)。Physis是涌现的运作,是“持存性”;idea(外观)则是对持存者的一种规定,是相对于“看”而言的持存者的规定。Idea(外观、相)是Physis的一个方面。所以,柏拉图把存在释为idea并不就是开端的一种沦落;但当idea成了唯一的和决定性的存在阐释时,这就构成开端的隐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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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Physis和Logos,海德格尔总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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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ysis成为idea(Paradeigma),真理成为正确性。Logos成为陈述,成为真理即正确性的处所,成为范畴的本源,成为关于存在之可能性的基本原理。“理念”和“范畴”后来是统辖西方思想、行为和评价即整个此在的两个名称。Physis和Logos的变化以及他们的相互关系的变化,是开端性的开端的沦落。希腊哲学在西方获得统治地位并不是由于它的源始开端,而是由于它的开端性的终结,此终结在黑格尔那里最后构成了伟大的完成。(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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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端性的“开端”隐失之际,有开端性的“终结”的开始(柏拉图);至黑格尔,开端性的“终结”也臻乎“完成”即“终结”了。这就是海德格尔理解的西方哲学的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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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端中,noein(“觉悟”)与Physis(“存在”)是源始同一的。它们的“区分”也是在对立面的共属一体意义上的区分。随着开端的隐失、哲学的兴起,这种源始同一和“亲密的区分”(这是海德格尔1950年代的用语)也就消失了。“觉悟”被陈述意义上的Logos即逻辑或理性取而代之了。人们把具有判断作用的“表象”,把知性和理性当作主体的“思想”。这种“思想”把存在者作对象来处理,涉及“存在”,也必然把“存在”置于对象的地位上了。在现代自然科学和技术活动中,人们把存在者当作可计算的东西,“存在”也同样成为可控制的现成东西了。人们正是以这样的“思想”和“存在”来解释巴门尼德的残篇,殊不知这样的解释根本就错失于思想的源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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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关于存在与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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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存在与应该这一区分,海德格尔讨论得不多。因为海德格尔的意图主要是探早期希腊思想之源。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与应该”这一区分是晚出的,它的出现是近代以后的事情。但是,这一区分的“根”同样也在希腊。柏拉图把存在释为idea(外观、理念)。理念是有等级的。较低的理念是较高的理念的“摹本”。而最高的理念是善的理念,是一切理念的理念。这个最高的理念被认为是“理念”之为“理念”的存在规定性。海德格尔说:“一旦存在被规定为理念,则必有应该(Sollen)出现而成为存在之对立面。”(63)在“理念”王国中,现存事物被赋予一个目的,一种合目的性,一个“应该”。可见在希腊哲学中,“存在与应该”的分离已经有了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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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存在与应该”的这一分离的进程要到康德那里才告完成。康德区分了现象界与本体界(理念世界)。在康德那里,存在者即自然(现象界)是在自然科学和知性思维中被规定的东西;理念世界即理性理念则由“绝对命令”来规定,属于“应该”领域。在康德之后,特别是在19世纪的哲学中,人们力图为“应该”领域奠定基础,认为“应该”领域的基础是“价值”。价值与事实相对立,价值高于事实。因此有事实(自然)科学与价值(人文)科学的区别。事实与价值,“存在与应该”,就成为哲学的一个根本的区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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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说,通过对上述四个“区分”的讨论,我们就获得了存在的规定性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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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生成相对,存在是持存(Bleib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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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显象相对,存在是持存着的原型(Vorbild),是始终相同者(das Immerglei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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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思想相对,存在是奠立基础者,是现成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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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应该相对,存在是尚未实现的或者已经实现的应该之物(Gesollte),是摆在眼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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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存、始终相同性、现成性、摆在眼前(Vorliegen)——根本上这一切说的是同一回事情:持久的在场(Ständige Anwesenheit),即作为Ousia(在场)的On(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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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还用以下图表来概括上述四个“区分”对存在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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