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873954
这个译文仍让人失措。与我们前面所引斯纳尔的以及其他通行的译文相比较,海德格尔的译文实在是太玄乎其玄了。这真是道不同不能相谋。海德格尔自有他的道理。他的道理,上面应该已经说了一个大概。
1701873955
1701873956
三、巴门尼德的Moira
1701873957
1701873958
海德格尔对巴门尼德的阐释也是独创的。这首先表现在海德格尔所见的巴门尼德的“位置”。海德格尔认为,巴门尼德是早期希腊的思想家,而不是哲学家。思想和哲学在海德格尔那里是两回事情。而在一般研究者看来,巴门尼德是历史上第一位名副其实的哲学家,因为他首先提出了抽象的“存在”概念。黑格尔在巴门尼德所属的爱里亚学派那里看到了“辩证法的起始”,即“思想在概念里的纯粹运动的起始”。(81)巴门尼德提出了“存在”范畴,因此也有人认为他是“存在学”(“本体论”)的开创者。总之,依流行之见,巴门尼德就是抽象思辨的开始,就是纯粹的哲学的开端了。
1701873959
1701873960
海德格尔却把巴门尼德放在早期思想家的行列。这就意味着,巴门尼德的“存在”还不是一个抽象的哲学范畴,他的“思想”也还不是概念思维意义上的主体思想。关于巴门尼德的“存在”,海德格尔提供的一个证据是,巴门尼德等早期思者所使用的是eon和eonta,而不是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用的on和onta。前者是非概念性词浯,后者则是哲学时代的概念词语了,是经过对前者的某种“锤炼”而形成的。(82)
1701873961
1701873962
至于巴门尼德的“思想”(noein),海德格尔是通过对有关残篇的解释来说明它并非概念思维的。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对通常译作“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残篇第三)这个名句作了解释。在那里,海德格尔认为巴门尼德的noein应译作vemehmen,而不应译作“思想”。Vemehmen的日常含义是:听闻、获悉、审问、讯问等。在海德格尔这里其意义又是很特别的。我们勉强译之为“觉悟”。作为“觉悟”的noein不是主体性行为,而是一种把人吸纳入其中的源始的存在境界。所以,巴门尼德的这个残篇应该是:觉悟与存在是同一的。这些意思,我们上文已有了较详细的讨论。
1701873963
1701873964
在后来作的一个演讲稿中,海德格尔又把noein译作“照管”(In-die-Acht-nehmen),并因此把巴门尼德的残篇第三译作;“照管与在场是同一的”。(83)这就把noein的非主体性更加明朗化了。作为“照管”的noein归属于存在(在场),根本就不是那种对象性的概念思维。人是存在的“保管员”。他小心看护,细细照拂。
1701873965
1701873966
这个演讲稿题名为《命运》,解释巴门尼德残篇第八的第三十四至四十一行。我们据海德格尔所引的克兰茨(W. Kranz)德译本翻译如下:
1701873967
1701873968
思想和被思想的存在是同一的;因为你找不到一个思想是没有它们所表达的存在者的。存在者之外,绝没有也绝不会有任何别的东西,因为命运(Moira)已经用锁链把它捆在那不可分割的、不动的整体上。因此,凡人们在语言中加以固定的东西,如产生和消灭、存在与不存在、位置变化与色彩变化,只不过是空洞的名称而已。(84)
1701873969
1701873970
可以想见,海德格尔是不会同意这种翻译的。特别是第一句话,海德格尔认为应该译作:“照管与照料着的觉悟所趋近的东西是同一的。”(85)我们已经能理解这种译法了。这里,我们主要来看看海德格尔重点关心的Moira。
1701873971
1701873972
Moira是希腊神话中的命运女神。因为去古未远,早期希腊思想往往带些神话因素,在那些思想家留下来的文字中,我们往往能见到希腊诸神的名字,这本身是不足为怪的。在巴门尼德的残篇中,就出现了太阳女神、正义女神、命运女神等。而且我们看到,在巴门尼德那里特别重要的是正义女神狄凯(Dike);他的“真理之路”和“意见之路”,都是由这位正义女神向他传授的。至于命运女神(Moira),据我们所见,仅在残篇第八中出现了一次。那么,海德格尔为何特别关心这个Moira呢?我们不得而知。这也许跟海德格尔本人的存在之思有关。海德格尔总是把“存在历史”说成是一种“命运”(Geschick),常有“存在之命运”的说法。
1701873973
1701873974
在海德格尔看来,Moira是巴门尼德的存在之思的根本词语,正如Chreon之于阿那克西曼德,Logos之于赫拉克利特。不但如此,海德格尔甚至认为Moira是早期希腊思想的基本词语,是希腊人的存在之思的最根本的词语之一。当然,Moira是在巴门尼德那里首先得到思的。海德格尔指出,正如logos命名Hen(“一”),巴门尼德也思这个相同的Hen,他明确地在残篇第八中“把这个统一者的统一性思为Moira”。总之,Moira(命运)就是存在本身,它与Physis(涌现)、Logos(逻各斯)、Eris(斗争)、Aletheia(无蔽)和Hen(–)等一样,都是命名存在本身的基本词语。
1701873975
1701873976
由此看来,海德格尔根本就没有把巴门尼德的Moira看做诸神中的一“神”。他指出:“涵盖了诸神和人类。”(86)海德格尔理解这个Moira(命运)就是存在本身。
1701873977
1701873978
在《命运》(Moira)一文中,海德格尔是从他的“存在学差异”思想出发来解释这个Moira的。但是在这里,海德格尔不再说“差异”(Differenz),而是说存在与存在者的“二重性”(Zwiefalt)。何谓“二重性”呢?海德格尔认为其含义至少可以用“存在者的存在”(Seindes Seienden)和“存在者在存在中”(Seiendes in Sein)这两个短语来挑明。(87)我们理解海德格尔的意思是讲,“二重性”是存在本身的“显–隐”运作。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这就是说,存在总是“显”为存在者,即由隐入显;同时,存在总是在存在中,在存在中聚合为一,这也可以说是由隐入显了。在海德格尔看来,早期希腊思想借Physis、Logos和Hen等基本词语思了这个“二重性”;而在后来的哲学的“表象”中,一切都是存在者了,“二重性”被“废除”(wegfallen)了。
1701873979
1701873980
海德格尔干脆列出了这样一个等式:存在,即在场者之在场,即“二重性”。
1701873981
1701873982
巴门尼德的残篇第八思的就是“二重性”意义上的eon,即存在(在场)。eon这个词译成德文是seiend(存在着)。我们局外人一看,也许从字形上就可以见出它的“二重性”特征:seiend介于das Sein与das Seiende之间。
1701873983
1701873984
那么这个残篇中的Moira呢?海德格尔说Moira乃是一种“分派”(Zuteilung),它有所允诺地分配并因此把“二重性”展开来。这就是命运的“派遣”。“Moira乃是eon意义上的‘存在’的命运。”(88)Moira是存在之命运(Geschick),也即“二重性”的命运。海德格尔进一步把Moira与Aletheia联系起来。所谓“命运”的“分派”,其实就是对“二重性”的解蔽。照海德格尔的理解,巴门尼德说“命运”已经把存在者捆在那不可分割的、不动的整体上,意思就是“命运”把“二重性”展开出来了。“在二重性的展开中,在场者随着在场的显(scheinen)而达乎显现了。”可见Moira(命运)就是“二重性”之解蔽的命运。存在(eon)之命运,“二重性”之命运和Aletheia,根本上说的是一回事。
1701873985
1701873986
总之,海德格尔所思的巴门尼德的Moira(根本上是希腊人的Moira)就是存在本身的命运。海德格尔着眼于“二重性”对“命运”(Moira)的解释,实际上与我们前述的海德格尔对阿那克西曼德的解释是一致的;在后一情形中,海德格尔是用“裂隙”和“嵌合”等词语来揭示存在本身的“二重性”的。海德格尔的希腊思想解释,始终贯穿着他自己的存在之思,特别是他的“存在学差异”或“二重性”思想。我们后面还将看到,在海德格尔的真理之思和语言之思中,同样也贯穿着这种“二重性”思想。
1701873987
1701873988
1701873989
1701873990
1701873992
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五节 语言的源始
1701873993
1701873994
我们看到,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解析和对早期希腊思想残篇的阐释,实际上是通过一种词源分析来实现的。他所着力探讨的“基本词语”有Physis、Logos、Aletheia、Moira和Hen,等等。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些词语都是早期思想用以表达其存在经验的词语。正是在这些希腊词语中,蕴含着“存在”的源始意义。
1701873995
1701873996
海德格尔曾强调指出:“存在问题绝不是语法学和词源学的事情。”(89)看来,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海德格尔的词源分析视为一种语言科学的研究,也不能单纯地以科学性的要求来衡量它。在许多地方,海德格尔的着眼于存在之思的词源分析,是语言科学的词源学研究所不能接受的;他的一些结论,也为一般哲学史家所难容。这里,海德格尔会辩驳说:思想的事情,大相径庭于学究的事体。
1701873997
1701873998
然而我们仍不妨说,一种总是与词源分析相联系的“语言分析”,构成了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一个方法特征。如果说广义的语言分析是当代的“第一哲学”,那么,海德格尔的“语言分析”应在其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在海德格尔的“语言分析”与英美语言分析哲学之间,似还有许多比较工作可做,特别是在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这两大家之间,是很有些共同问题可以探讨的。这首先表现在两者对传统哲学(形而上学)语言的“拒斥”态度上;进一步,两人的后期思想还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即恢复语言的意义。两者达到这个目标的途径有所不同:海德格尔主要是通过词源分析,并由此形成一种诗意语言的文风;后期维特根斯坦则是通过日常语言分析,并坚持在日常语言的世界里。
1701873999
1701874000
鉴于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这两位当代思想大家在各自的传统和阵营(欧陆人文语言哲学和英美语言分析哲学)中所产生的巨大的影响,对两者的联系作深入的比较研究,自然就成了当代哲学的一个重大的课题。(90)只可惜,尽管这两位本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都以德语为母语,两者的后期的思想旨趣以及生活性情等,也多有投合之处,但相互之间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接触和沟通。(91)
1701874001
1701874002
就海德格尔的词源分析而言,我们所关心的问题是:海德格尔是从何种语言理解出发来做他的词源分析的?分而论之,这里有两个问题:
1701874003
[
上一页 ]
[ :1.70187395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