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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67 海德格尔也曾为自己的工作“定性”:“这些阐释乃一种思与一种诗的对话;这种诗的历史性的唯一性是绝无可能在文学历史上得到证明的,而通过思的对话却能够进入这种唯一性。”(51)况且,从根本处说,诗固不可“释”。海德格尔说,“释”诗犹如落雪覆盖晚钟,终不免使晚钟走样。关键是反复吟诵,悟其诗意,幸得要领,观入堂奥,则一切阐释便属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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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69 但我们在这里仍不免要追问:为什么海德格尔偏偏要挚爱荷尔德林而不是别的诗人?为什么海德格尔的“思”特别要与荷尔德林的“诗”作一番“对话”,而不是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等大诗人“对话”?对此,海德格尔也自有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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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1 诗人思入那由存在之澄明所决定的处所。作为自我完成的西方形而上学之领地,存在之澄明已达乎其印记。荷尔德林的运思之诗也一起给这一诗性思想的领域打上了烙印。荷尔德林的作诗活动如此亲密地居于这一处所之中,在他那个时代里任何别的诗人都不能与之一较轩轾。荷尔德林所到达的处所乃是存在的敞开状态(Offenheit des Seins);这个敞开状态本身属于存在之命运,并且从存在之命运而来才为诗人所思。(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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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3 这就是说,荷尔德林的诗歌其实诗意地思了存在之真理(澄明)。在这一点上,历史上别的诗人是无法与之比肩的。海德格尔还认为,荷尔德林的诗还领受诗的天命的召唤而特别地“诗化”(dichten)了诗的本质。所以,荷尔德林就是“别具一格的诗人之诗人(der Dichter des Dichters)”。(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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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5 可见,对海德格尔来说,荷尔德林别具一格的伟大在于以下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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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7 一、荷尔德林规定了诗人的天职和诗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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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9 二、荷尔德林的诗“思”了存在之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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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1 有此两点,荷尔德林就是“诗人之诗人”,是诗人的领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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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3 我们先来看第一点。由荷尔德林诗化地表达出来的诗的本质是什么呢?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一文就是解答这个问题的。这篇文章开头先列出荷尔德林的五个“中心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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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5 1.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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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7 2.因此人被赋予语言,那最危险的财富……人借语言见证其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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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9 3.人已体验许多。自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彼此倾听,众多天神得以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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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1 4.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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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3 5.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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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5 海德格尔认为,上面五个关于诗的“中心诗句”,已经颇能端出诗的本质了。这五个诗句有着内在的相互关联,且次第推进,直逼诗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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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7 第一句说“诗无邪”。这其实是算不得稀奇的。作诗为“游戏”。诗的游戏自由无碍,沉湎于想象王国。要说有非功利性的事情,那么作诗就是最无功利计较的了。我们看到,荷尔德林曾与席勒过从甚密,后者对荷氏诗歌亦有过良好的评识。显然,荷尔德林的“诗无邪”说承袭席勒之“游戏说”。作诗无利害取向,纯系“语言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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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9 “诗无邪”说还不能摸到诗的本质。诗之为“游戏”,平常之见。但诗之为游戏乃游戏于词语,足见应在语言中求索诗的本质。荷尔德林的第二个诗句说:被赋予给人的语言乃最危险的财富,人借语言见证其本质。只有人能“见证”他自己的本质,而人的本质在于他与存在的归属关系。人就是在“见证”活动中成其本质、成其历史的,而这种“见证”活动需借助于语言。何以语言是“最危险的财富”呢?按海德格尔的理解,所谓“危险”,乃是“存在者对存在的威胁”。语言有所揭示,被揭示的存在者向人驱迫而来,既可能向人露出真相,也可能以假象和伪装来迷惑人。也即说,语言既有“显”的一面,也有“隐”(蔽)的一面。所以,语言创造了存在之被“威胁”的可能性,即“存在之遗失”(Seinsverlust)的可能性,这就是“危险”了。况且,虽说语言有揭示和保存存在之真理的作用,但在语言的实际发生中,往往是鱼目混珠、雅俗难辨的。足见语言是“最危险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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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01 说语言是人的财富,似乎应了工具主义的语言观。仿佛语言就是工具,是人取之用之的对象。其实不然。语言是被赋予给人的。语言不是人的工具,倒可以说,人是语言的“工具”。语言通过人展开出来。语言为人提供了置身于存在者之敞开中而实存一番的可能性。海德格尔发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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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03 唯有语言处,才有世界……唯在世界运作的地方,才有历史。在一种更源始的意义上,语言是一种财富。语言足以担保——也就是说,语言保证了——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语言不是一个可支配的工具,而是那种拥有人之存在的最高可能性的居有事件(Ereignis)。(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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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05 后期海德格尔关于人与语言(存在)的关系的观点,在这段话中已可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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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07 荷尔德林的第三个中心诗句接着要解答“语言如何发生”的问题。“自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被此倾听,众多天神得以命名。”这就是说,语言根本上乃发生于对话(Gespräch)中。我们人是一种对话,这也等于说:我们人能彼此倾听。说和听是同样源始的。语言就在说和听中实现出来。此处的关键在于“众多天神得以命名”一句。海德格尔释之曰:“自从语言真正作这对话发生,诸神便达乎词语,一个世界便显现出来。但又必须看到:诸神的出现和世界的显现并不单单是语言之发生的一个结果,它们与语言之发生是同时的。而且情形恰恰是,我们本身所是的本真对话就存在于诸神之命名和世界的词语生成(Wort-Werden)中。”(56)实际上,是诸神把我们带向语言,诸神招呼我们,我们应答(Zusagen)诸神,诸神才获得命名。但谁来“命名”诸神呢?并非我们中无论谁谁都可以负此重任的。唯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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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09 所以,荷尔德林接着诗曰:“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Was bleibt aber,stiften die Dichter)。”海德格尔认为,此处所谓“持存”(das Bleibende),即是“存在”(Sein)。存在不是已经现成之物,而总是发生着、涌现着的,固此可以说是“易逝的”。“创建”这易逝的存在,保持神圣,正是诗人的天职。“创建”通过“命名”来实现。诗人命名诸神,命名一切存在者。凭此“命名”,存在者才被“指派”(ernennen)为它所是的东西。“诗乃存在之词语性创建(worthafte Stiftung)。”(57)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我们已经看到,海德格尔区分了“创建”的三重意义:捐赠、建基和开端。创建存在绝不是对现成事物的加工。创建是自由的创造,“新”的设立,是一种充沛的“捐赠”。诗把存在“捐赠”出来。“捐赠”即“建基”。“捐赠”之际,人才有“本”,人才被建基于大地之上。所以,荷尔德林诗曰:“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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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11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人有劳碌之命,但人之栖居的本质不在于劳碌。人的栖居是因为诗的存在之创建而获得奠基。所以人之存在在根基上就是“诗意的”。人生在世,乃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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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13 但这诗句的意义还不止于我们从字面上获得的美妙感觉。海德格尔后来以此诗句为题专门作了一个演讲(1951年)。如果说诗人因为“作诗”而活得“诗意”十足,似乎不会引起多少异议。但荷尔德林这个诗句说的是人。海德格尔认为,荷尔德林的这个诗句标明了人之存在的基本特征,即栖居的“诗意”本质。作诗并不是一个职业,以此为职业的倒也不见得就是诗人了。作诗乃是人之实存的本真特性。人当然可能堕落,沉沦于非本真的无诗意状态,但无诗意的非本真不能否定诗意的本真。海德格尔说:“栖居之所以可能是无诗意的,乃因为栖居本质上是诗意的。”(58)人有视力,才会有盲者。绝不能因为有盲者而否定人有视力。人本质上是要“作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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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15 “作诗”让栖居成为栖居。但人又是如何达到栖居的?是通过“筑造”。无所筑造便无所栖居。所以,所谓“作诗”也是一种“筑造”。海德格尔从词源上考证说,在古高地德语中,“筑造”(bauen)即buan,意即“栖居”(wohnen)。而且,表示“筑造”的buan、bhu、beo亦即“我是”(ich bin)、“你是”(du bist)中的bin(是)。就此而言,“我是”、“你是”即是“我栖居”、“你栖居”。(59)足见“筑造”、“栖居”与“作诗”,甚至与人的“是”(存在)是一体的关系。人存在,即作诗,即筑造和栖居。人生在世,是诗意的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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