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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还有进一步的发挥。作为真理的生成和发生,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Dichtiung)。艺术创作就是“诗意创造”或“作诗”(dichten)。作为诗意创造的艺术在存在者中间打开一方敞开之地,在此敞开之地的敞开性中,一切存在者才各呈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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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本质是诗。诗的本质是真理的“创建”。这是顺理成章的话了。所谓“创建”(Stiften),海德格尔认为有三层意思:“捐赠”(Schenken)、“建基”(Gründen)和“开端”(Anfangen)。这三重意思,分别指示出艺术的三个方面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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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是一种“冲力”,此“冲力”冲开了异常不凡,冲倒了惯常平庸。创作本身是一种“创新”。创作绝不是对惯常、过往、现有的复制。在作品中开启出来的真理,是不可能从现有事物中推导出来的。真理不断生成和发生。艺术生命常新。可见,艺术之为真理的“创建”,乃一种“充溢”,一种“捐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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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作品的作品存在即建立一个世界和制造大地。建立一个世界实即上面所说的真理的“捐赠”。而制造大地即“建基”。诗意创造是对历史性此在已经被抛入其中的大地的开启。这个大地是历史性此在的基础。由此可见,真理的创建不光是一种自由“捐赠”,也是一种铺设基础的“建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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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捐赠”和“建基”本身就有“开端”的意义了。“开端”不是源始古老的意思。海德格尔认为,真正的开端是“跳跃”(Sprung),也是“领先”(Vorsprung)。在作为“领先”的“开端”中,一切后来的东西都被越过了;“开端”总是包含着异乎寻常的东西的未曾展开的全部的丰富性。艺术作为诗,就是“开端”意义上的“创建”。在西方,这种作为创建的艺术最早发生在古希腊,那时,后来被称为“存在”的东西被决定性地设置入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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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创建开端(Anfang)。艺术就是一种“开端活动”(An-fangen)。海德格尔由此引发出“艺术的历史性”的观点。一旦艺术发生,即有一开端,即有一种“冲力”入于历史,历史于是才有了开端或重新开端一番。所以,艺术本质上是历史性的。这不只是说艺术也有变迁、沉浮,而是说,“艺术乃本质意义上的历史,艺术为历史建基”。(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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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在这里以晦涩的笔调道出的关于艺术的“开端性”(或“源始性”)的观点,明显地继承了从维柯、哈曼、赫尔德尔到威廉姆·洪堡等的欧洲人文主义语言思想的传统,尤其与维柯的“诗性智慧”说大可合拍。当然,海德格尔是从他的“存在历史”观出发的。在他看来,早期的希腊思想和艺术构成了西方历史的“第一个开端”——“存在历史”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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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们似乎可以为“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正名”了:艺术就是一个“本源”。此处所谓“本源”不是自然哲学意义上的“基底”。“本源”(Ursprung)一词的意思是从真理的本质方面来思的。(43)艺术是艺术作品的本源,也是创作者和保藏者的本源,即人类历史性此在的本源,因为,艺术乃是存在之真理的生成或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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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在艺术荒芜的时代里,我们必得深入地追问、思考艺术的本质。在我们的历史性的此在中,艺术还能成为一个本源吗?或者,艺术终究只能是一个附庸,只能作为一种伴生的文化现象而时装般地更替流行了?海德格尔把问题挑得更加迫切和深入:“我们在我们的此在中历史性地存在于本源的近旁吗?”(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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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面临着决断。这种决断不光是对艺术之存亡的决断,根本上乃是对我们的存在命运的严峻决断。这种决断看来也不光是西方人所面临的决断,东方人也同样有此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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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诗人荷尔德林已经有了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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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邻近本源而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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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难离弃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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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三节 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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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柏拉图以降的西方哲学,历来不能抬举诗和诗人。最明显的表现在于,思与诗(哲学与文艺)一向是被隔离开来的,思属于理性的范围,而诗被划归感性的范围;这两者又是不平等的,思享有尊位,而诗是被贬的。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哲学家是“王”,诗人是没有位置的。现在,这个传统看来正在被打破。现代人文主义思潮已经酝酿着这种“破”。而真正的“破”,恐怕要到海德格尔以及之后的当代所谓后现代(主义)文化中。海德格尔标举的“诗–思合一”,后现代主义的文艺理论的兴起和发展,对于西方传统来说是意味深长的,可以看做一种新的文化征兆,一个新的文明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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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在后期海德格尔的诗意运思中,我们已经很难辨别出他到底是在做哲学呢,抑或在写诗。他的行文走笔,就很有诗意。整个后期,海德格尔不但论诗很积极,且自己偶尔也吟赋几句。按海德格尔自己的说法,“运思”即“作诗”也。他平生发表的“诗文”,现在被集中收在《全集》第13卷中,此卷的标题即为:《从思想的经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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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看得上眼的诗人,为数不多。释希腊早期思想时,海德格尔对荷马、索福克勒斯和品达等希腊诗人有所引据。后世的西方诗人中,曾得海德格尔关心的主要有荷尔德林、特拉克尔、里尔克和格奥尔格等,都是德语国家的诗人。而大诗人如歌德之类却少得海德格尔青睐。上述诗人中,尤以荷尔德林最为海德格尔所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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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史上,荷尔德林(Hölderlin,1770–1843)被列为德国浪漫派的先驱。有史家称之为他那个时代的“最高尚、最优雅的心灵之一”。(45)据传,荷尔德林生性悒郁孤独。1802年始患癫疾。之后约40年间在精神分裂中苟延生命。荷尔德林当时未曾加入浪漫派诗群,加上行吟生涯短暂,因此生前和死后很长时间内未受世人关注。他几乎就要湮没在“历史”(Historie)中了。但到20世纪初,却有一批哲学家和诗人(主要有狄尔泰、格奥尔格和特拉克尔等)重新“发现”了荷尔德林。诗人的遗稿也由海林格拉特(N. V. Hellingrath)于世纪初整理出版。一时间掀起了“荷尔德林热”,追随者视之为日耳曼民族的“先知”,尊之为伟大的“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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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荷尔德林之“再生”,显然绝不是无端的事情。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他的诗先行吟唱了现代人的心灵境况和命运,从而在20世纪初引发了人们的共鸣。荷尔德林从隐蔽的“历史”(Geschichte)中“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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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海德格尔自供,他对于荷尔德林的诗的关心并非起自1930年代中期,而是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他的大学时代。(46)当然,我们也看到,荷尔德林的诗成为海德格尔思想的课题突现出来,则是1930年代中期的事情。自1934年至1944年间,除有关荷尔德林的阐释论文外,海德格尔还专门开了数次讲座,讲了荷尔德林以下诗作:《日耳曼人》、《莱茵河》、《追忆》、《伊斯特河》等。同期以及此后的文字中,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其人其诗亦往往多有标举。足见海德格尔对于这位诗人的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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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甚至认为,他的思想与荷尔德林的诗歌处于一种“非此不可的关系中”;并且说:“我认为荷尔德林是这样一个诗人,他指向未来,他期待上帝,因而他不能只不过是文学史思想中的荷尔德林研究的一个对象而已。”(47)这里,海德格尔也道出了他的荷尔德林探讨的意图。海德格尔不是做文学史的考证研究,也不是做荷尔德林诗歌“入门”或“导读”之类。对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盖出于“思想的必然性”。(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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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评论界一向多有微词。人们认为海德格尔的阐释太任性独断,漫无边际。如著名哲学家阿多诺指责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诗强行“灌注”了一种外部的哲学,把荷尔德林曲解为一个“思想抒情诗人”(Gedankenlyriker)了。(49)尽管海德格尔本人屡屡申明自己无意于做文学史研究或美学评论,但人们还是不免要把海德格尔往这一水平上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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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海德格尔的阐释实际上超越了传统文学批评。按海德格尔后学伽达默尔的说法,海德格尔是借助于荷尔德林的诗性语言来尝试超越“形而上学的语言”。(50)进一步,我们还更应该着眼于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观”来看他的阐释。就态度而论,海德格尔的工作当然应该说是“六经注我”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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