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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句说“诗无邪”。这其实是算不得稀奇的。作诗为“游戏”。诗的游戏自由无碍,沉湎于想象王国。要说有非功利性的事情,那么作诗就是最无功利计较的了。我们看到,荷尔德林曾与席勒过从甚密,后者对荷氏诗歌亦有过良好的评识。显然,荷尔德林的“诗无邪”说承袭席勒之“游戏说”。作诗无利害取向,纯系“语言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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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邪”说还不能摸到诗的本质。诗之为“游戏”,平常之见。但诗之为游戏乃游戏于词语,足见应在语言中求索诗的本质。荷尔德林的第二个诗句说:被赋予给人的语言乃最危险的财富,人借语言见证其本质。只有人能“见证”他自己的本质,而人的本质在于他与存在的归属关系。人就是在“见证”活动中成其本质、成其历史的,而这种“见证”活动需借助于语言。何以语言是“最危险的财富”呢?按海德格尔的理解,所谓“危险”,乃是“存在者对存在的威胁”。语言有所揭示,被揭示的存在者向人驱迫而来,既可能向人露出真相,也可能以假象和伪装来迷惑人。也即说,语言既有“显”的一面,也有“隐”(蔽)的一面。所以,语言创造了存在之被“威胁”的可能性,即“存在之遗失”(Seinsverlust)的可能性,这就是“危险”了。况且,虽说语言有揭示和保存存在之真理的作用,但在语言的实际发生中,往往是鱼目混珠、雅俗难辨的。足见语言是“最危险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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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语言是人的财富,似乎应了工具主义的语言观。仿佛语言就是工具,是人取之用之的对象。其实不然。语言是被赋予给人的。语言不是人的工具,倒可以说,人是语言的“工具”。语言通过人展开出来。语言为人提供了置身于存在者之敞开中而实存一番的可能性。海德格尔发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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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语言处,才有世界……唯在世界运作的地方,才有历史。在一种更源始的意义上,语言是一种财富。语言足以担保——也就是说,语言保证了——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语言不是一个可支配的工具,而是那种拥有人之存在的最高可能性的居有事件(Ereignis)。(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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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期海德格尔关于人与语言(存在)的关系的观点,在这段话中已可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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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德林的第三个中心诗句接着要解答“语言如何发生”的问题。“自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被此倾听,众多天神得以命名。”这就是说,语言根本上乃发生于对话(Gespräch)中。我们人是一种对话,这也等于说:我们人能彼此倾听。说和听是同样源始的。语言就在说和听中实现出来。此处的关键在于“众多天神得以命名”一句。海德格尔释之曰:“自从语言真正作这对话发生,诸神便达乎词语,一个世界便显现出来。但又必须看到:诸神的出现和世界的显现并不单单是语言之发生的一个结果,它们与语言之发生是同时的。而且情形恰恰是,我们本身所是的本真对话就存在于诸神之命名和世界的词语生成(Wort-Werden)中。”(56)实际上,是诸神把我们带向语言,诸神招呼我们,我们应答(Zusagen)诸神,诸神才获得命名。但谁来“命名”诸神呢?并非我们中无论谁谁都可以负此重任的。唯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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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荷尔德林接着诗曰:“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Was bleibt aber,stiften die Dichter)。”海德格尔认为,此处所谓“持存”(das Bleibende),即是“存在”(Sein)。存在不是已经现成之物,而总是发生着、涌现着的,固此可以说是“易逝的”。“创建”这易逝的存在,保持神圣,正是诗人的天职。“创建”通过“命名”来实现。诗人命名诸神,命名一切存在者。凭此“命名”,存在者才被“指派”(ernennen)为它所是的东西。“诗乃存在之词语性创建(worthafte Stiftung)。”(57)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我们已经看到,海德格尔区分了“创建”的三重意义:捐赠、建基和开端。创建存在绝不是对现成事物的加工。创建是自由的创造,“新”的设立,是一种充沛的“捐赠”。诗把存在“捐赠”出来。“捐赠”即“建基”。“捐赠”之际,人才有“本”,人才被建基于大地之上。所以,荷尔德林诗曰:“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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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人有劳碌之命,但人之栖居的本质不在于劳碌。人的栖居是因为诗的存在之创建而获得奠基。所以人之存在在根基上就是“诗意的”。人生在世,乃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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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诗句的意义还不止于我们从字面上获得的美妙感觉。海德格尔后来以此诗句为题专门作了一个演讲(1951年)。如果说诗人因为“作诗”而活得“诗意”十足,似乎不会引起多少异议。但荷尔德林这个诗句说的是人。海德格尔认为,荷尔德林的这个诗句标明了人之存在的基本特征,即栖居的“诗意”本质。作诗并不是一个职业,以此为职业的倒也不见得就是诗人了。作诗乃是人之实存的本真特性。人当然可能堕落,沉沦于非本真的无诗意状态,但无诗意的非本真不能否定诗意的本真。海德格尔说:“栖居之所以可能是无诗意的,乃因为栖居本质上是诗意的。”(58)人有视力,才会有盲者。绝不能因为有盲者而否定人有视力。人本质上是要“作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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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诗”让栖居成为栖居。但人又是如何达到栖居的?是通过“筑造”。无所筑造便无所栖居。所以,所谓“作诗”也是一种“筑造”。海德格尔从词源上考证说,在古高地德语中,“筑造”(bauen)即buan,意即“栖居”(wohnen)。而且,表示“筑造”的buan、bhu、beo亦即“我是”(ich bin)、“你是”(du bist)中的bin(是)。就此而言,“我是”、“你是”即是“我栖居”、“你栖居”。(59)足见“筑造”、“栖居”与“作诗”,甚至与人的“是”(存在)是一体的关系。人存在,即作诗,即筑造和栖居。人生在世,是诗意的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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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荷尔德林关于“诗意的栖居”道出了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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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活纯属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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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能举目仰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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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甘于存在吗?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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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善良,这种纯真,尚与人心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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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不无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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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神性来度量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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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莫测而不可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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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如苍天昭然显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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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信奉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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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本是人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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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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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我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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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璀璨的夜之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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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难与人的纯洁相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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