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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对这首诗作了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我们在此只能作一些重点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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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海德格尔认为,里尔克诗中所作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对象领域,而是希腊思想意义上的Physis和Zoe,意即“涌现”和“生命”。所以里尔克诗中的“自然”和“生命”,指的是存在者整体意义上的“存在”,也是我们人这个存在者的“源始基础”。其次,所谓“冒险”(das Wagnis),据海德格尔解释,其实也是指“存在”。再者,“自然”(存在)一任万物“去冒险”(“去存在”)。“存在”即是“冒险”。“存在”这一“冒险”对一切存在者起着“牵引”(Bezug)的中心作用,它是赋予存在者(冒险者)以重力的“重力”,里尔克称之为“纯粹之力的重力”。可见诗中所说的“自然”、“生命”、“冒险”、“纯粹之力的重力”等,是同一的,都是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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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的另一个关键词语是“敞开者”(das Offene),它是指“一切存在者作为冒险者始终被交托于其中的那个整体牵引”,“是一切没有界限的东西的伟大整体”。(84)这样说仍然费解。从里尔克的自陈来看,“敞开者”似乎是指无锁闭的、无界限的本然状态。任何“限制”都是在人的表象(观念)中建立起来的,所以有意识的人更难直接进入“敞开者”之中。里尔克说,动物在世界中存在,我们则站在世界面前。根据意识的不同等级,万物和人与“敞开者”的关系也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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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在海德格尔看来,里尔克关于“自然”、“冒险”和“敞开者”等的谈论说的就是“存在”,但这种谈论根本上还囿于传统形而上学之中。当里尔克把“自然”表达为“冒险”时,他就是在形而上学上根据“意志”的本质来思考“自然”的;他的“敞开者”也还是一个有歧义的形而上学的概念,因为这个概念并没有摆脱“表象性”思维的特性。也即是说,这个“敞开者”与海德格尔在“存在之澄明”意义上所思的“敞开”还是有区别的。海德格尔认为,“里尔克的诗依然笼罩着尼采式的调和的形而上学的阴影”。(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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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里尔克就很难称得上一个在贫困时代里道说“神圣者”的诗人。与荷尔德林相比,里尔克确实是大为逊色了。尽管如此,在海德格尔看来,里尔克的这首诗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作了非形而上学的努力,使得他作为一个贫困时代的诗人也还是有些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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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里尔克在诗中所说的“无保护性”,揭示了技术时代的人类的“贫困”状态。因为里尔克所见的“敞开者”是完美的非对象性的本然状态,而在技术时代里,人变成了对象性的动物,人与“敞开者”的关系是对立的,作为“表象者”和“制造者”的人类无处不贯彻他的“意图”,要把一切事物“摆弄”出来。于是乎,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人本身及其事物都面临着一种日益增长的危险,就是要变成单纯的材料以及变成对象化的功能。……人在无条件的制造这回事上有失掉他自己的危险”。(86)这种把世界对象化的活动不仅把人置于“保护之外”,而且还日益把保护的可能性给消灭了。“无保护”如何?“无保护”就是人类“无家可归状态”。在这一点上,里尔克的诗揭示得特别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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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里尔克在诗中亦道出了歌者(诗人)的使命。为了把“无保护状态”转变入“敞开者”之中,从而创造一种“安全存在”,就需要那些“冒险更甚者”(即诗人),大胆入于“无保护状态”,并且“更秉一丝气息”,去道说“美妙”(das Heile)、道说“神圣者”(das Heilige)。海德格尔认为,里尔克诗中的“更秉一丝气息”的“气”就暗示出一种独特的“道说”,即诗人的“道说”。海德格尔进一步阐发说,“那些更秉一丝气息而大胆冒险者,是随语言而大胆冒险。他们是道说更甚的道说者”。“冒险更甚者乃是诗人,却是这样一种诗人,他们的歌唱把我们的无保护性转变入敞开者之中。……他们在不妙之境(Unheile)中吟唱着美妙(Heile)。”(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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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里尔克的“冒险更甚者”就是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先行入于深渊的诗人。“冒险更甚者在不妙之境中体会着无保护性。他们为终有一死的人带来远逝诸神的踪迹,即消逝在世界黑夜中的诸神的踪迹。冒险更甚者作为美妙神性的歌者乃是‘贫困时代的诗人’。”(88)贫困时代的诗人不但要追踪“神圣者”,而且要追问诗人的本质和诗人的天职。在追踪“神圣者”方面,里尔克看来做得还不够,还不如荷尔德林这位“先知”。但在对于诗人的本质和诗人的天职的体认上,里尔克也已经很有作为了。就此而言,里尔克仍可以说是“贫困时代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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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何为?在贫困时代里诗人的天命为何?诗人荷尔德林给出了答案。后继者里尔克也给出了答案。思者海德格尔更加明察了这一天命。那就是:道说“神圣者”。唯“神圣者”才是“家”,才是“保护”,才是“安全”。“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唯通过还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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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者忧心忡忡。命定的痛苦愁煞歌者。荷尔德林的《还乡——致亲人》一诗唱出了这一番“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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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的灵魂必得常常承受,这般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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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他是否乐意,而他人却全忧心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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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六节 解蔽与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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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何以要在“解蔽”(Aletheia)这个名目下集中讨论海德格尔的艺术论和诗论,这一点眼下应该是比较清楚了。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的最后结论就是:艺术乃存在之真理(Aletheia)的生成和发生;对荷尔德林诗歌的阐释,特别是对荷氏诗歌中的“神圣者”和“自然”等中心词语的阐释,实际上也是着眼于存在之真理的“显–隐”运作和发生来展开的。看起来,荷尔德林的“诗”与海德格尔的“思”简直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照海德格尔的理解看,荷尔德林在贫困时代里先行道说了“神圣者”,实际上就是先行诗意地“思”了存在之真理的无蔽发生。因此,荷尔德林的“诗”对“存在历史”的“另一个开端”实有启发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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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存在之真理的生成和发生,艺术本质上就是诗。在此我们不可对“诗”(Dichtung)作轻佻通俗的了解。诗不是异想天开的虚构,不是无病呻吟的矫情。诗也不是一般所见的作为艺术门类的诗歌(Poesie)。诗的含义要比诗歌更深、更广一些。从存在之真理方面来规定的诗,应该是涵括诗歌、建筑、绘画、音乐等艺术门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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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把“诗”界说为真理的“有所澄明的筹划”。(90)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也说“筹划”(Entwurf),那时说的“筹划”是指此在的实存可能性;而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所谓“有所澄明的筹划”指的是存在之真理的“贯彻”和“发生”,并不单纯指此在(人)的实存方式。这一点在后来的“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一文中说得更为明确:筹划是被抛的,而在筹划中“抛者”不是人,而是存在本身。(91)所谓“有所澄明的筹划”,说的就是存在本身的“投射”,即是存在之真理的“显–隐”运作。海德格尔也借荷尔德林的话来讲:“作诗”是“存在之创建”。这里的“创建”一词容易引起误解。“创建”并不是把存在提供出来或制造出来,而是人应合存在之真理的展开,进入“神圣者”的轨迹中有所道说。人“作诗”,总是在存在之真理的发生中“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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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诸艺术门类之一的诗歌(Poesie)只是真理之有所澄明的筹划的一种方式,也即只是广义的“作诗”(Dichten)的方式之一。当然,狭义的诗(即语言作品)在整个艺术领域中是占有突出地位的。关于此点,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必须从一个正确的语言观出发来予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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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之见把语言看做人传达或交流的工具和媒介。这样见出的语言当然是诗意全无的了。但语言首先并不是这样的工具。海德格尔说:“唯语言才使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进入敞开之中。在没有语言处,譬如在石头、植物和动物的存在中,便没有存在者的任何敞开性,因而也没有不存在者和虚空的任何敞开性。”(92)何以这么讲?因为语言首度“命名”(Nennen)存在者。此所谓“命名”并不是给某物贴上一个标签、冠以一个名称。这种“命名”把存在者带向词语而达乎显现,就是说,“命名”让存在者无蔽而“显”出。此种“命名”,海德格尔也称之为“道说”。“道说”的意思也就是“让显现”。真正的语言就是这种“道说”的发生,也即存在之真理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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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所谓的“道说”(Sage,Sagen)一词殊为重要。海德格尔后来明确指出,他已经不想用被形而上学用滥了的“语言”(Sprache)这个概念了,而要用“道说”(Sage)来表示他所思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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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到“诗”(Dichtung)来讲,上面已经提到,“诗”是“有所澄明的筹划”,其意也即,“诗”是有所澄明的“道说”。广义的“诗”就是“对世界和大地的道说(Sage),对世界与大地之争执领域的道说,因而也是对诸神的一切远远近近的场所的道说。诗乃对存在者之无蔽的道说”。(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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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难道不是说,“诗”就是“语言”,“语言”就是“诗”吗?确然。归根到底,“诗”和“语言”一体地就是“道说”,即存在之真理的自行发生。在这种“发生”中,存在者之为存在者得以展示出来,也就是说,存在者达乎“无蔽”而“显”出了。作为“道说”的语言(诗)的“发生”就是由“隐”入“显”的运作。海德格尔也说,“有所筹划的道说”在对“可说的东西”的准备中也把“不可说的东西”带向世界了。此处所谓“可说”与“不可说”,我们认为也要从存在之真理的“显–隐”运作方面来加以理解。在语言之“道说”中,在“诗”中,实现着从“不可说”向“可说”的转换,由“隐”入“显”的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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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历史上有语言乃“原诗歌”之说。在海德格尔看来,此说并不充分。与其说语言是“原诗歌”(Urpoesie),倒不如说语言是“原诗”(Urdichtung)。“语言是诗,并不是因为语言是原诗歌;而毋宁说,诗歌在语言中发生,因为语言保存着诗的源始本质。”(94)在这里,海德格尔理解“诗”(Dichtiung)与“诗歌”(Poesie)实有“源”与“流”的关系。在源始性的意义上,“诗”与“语言”可以划一,而“诗歌”是在“语言”(“诗”)中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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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不可否认,“诗歌”(语言作品)在艺术领域中是有突出地位的。有了上述语言观之后,这一点也不难理解了。如果说在源始意义上语言就是“诗”,那么,“诗歌”就是最源始的“诗”了。“诗”发生之际,首先成就的艺术就是“诗歌”,就是语言作品。其他艺术门类,如建筑、绘画等等,始终只是发生在“道说”和“命名”的敞开之中,它们是在存在者之澄明范围内的各具特色的“作诗”(Dichten),而存在者之澄明早已不知不觉地在语言(诗)中发生了。“诗歌”最切近于“诗”。总之,是“诗”与“语言”的亲缘一体关系决定了“诗歌”在艺术领域中的突出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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