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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指出,唯独在英语的thing一词中,还保持着拉丁语res一词的全部的命名力量。英语中带thing的一些说法就可以佐证此点。譬如,he knows his thing(他知道他的事情);he knows how to handle things(他知道如何办事);that is a great thing(这是一个大事件),等等。(5)在这些句子中,thing一词所指的就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客观的物,而是指与人相关的事情和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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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拉丁语中的res是如何沦落为形而上学的“对象”意义上的“物”的?这个问题关系到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历史的批判性观解。res指一切与人相关涉的东西。“关涉”就是res的“实在”(realitas)。海德格尔认为,罗马人虽然经验到了这种“关涉”,但却没有予以恰当的思考。相反,罗马人是根据从后期希腊哲学那里转借来的on来表象res的realitas。希腊文的on在拉丁语中就是ens,意谓持存的在场者。于是,res就成了ens,成了被摆置和表象出来的在场者,成为“对象”了。res成为ens,这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从罗马人源初经验到的“与人相关涉的事情”向形而上学的“物”概念的演变。到中世纪,就只有对象意义上的“物”(ens),而没有“事情”(res)了。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古德语的dinc一词上。譬如,在艾克哈特大师那里,dinc就还不是“对象”,而是指以某种方式存在的东西,例如他说上帝是至高的dinc,灵魂是伟大的dinc,并不是把上帝和灵魂看做对象性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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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物”这个概念的演变体现了形而上学对存在者的解释的历史。“物”真正被确立为“对象”,这是近代以来的事情。在近代哲学中,“物”明确地就是主体认识的对象、客体,是人的“表象”的对象。如康德所谓“物自身”(das Ding an sich)就是“对象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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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的上述分析意在向我们表明,形而上学的“物”概念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它是在近代知识学哲学中才定型下来的。而拉丁语的res虽然与“物”的源始意义(即“聚集”)也有了疏远,但它毕竟还保留着一些源初的东西。特别应该指出的是,依海德格尔所见,res、thing和dinc等词语原本具有“与人相关涉的事情”和“处于言谈中的东西”等含义,这就暗示出它们与作为“聚集”的Logos的联系,从而也就暗示出物与语言(Logos)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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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词源学的考察可以得知,物的源始意义就是“聚集”。物“聚集”什么,又如何“聚集”呢?海德格尔举了一把壶为例来思物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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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是一物。以表象性思维方式来看,我们先会认为壶之为壶,是因为它是被制造出来的东西。一把壶么,无非是由陶匠锻烧泥土而成的器皿。但这样说显然是不着要害的。其实更应该反过来说。壶并非因为制造而成为一器皿,相反地,倒是因为它是这种能容纳的器皿才必须被制造。说壶是被制造的相对于制造者的对象,这终究还没有道出壶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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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之为壶,是因为它能容纳什么。而如果说壶这个物的物性是“能容纳”,那么,表象思维在这里就不能把捉壶的物性。壶如何容纳?习惯于表象思维的人们会说,是壶的壁和底担当容纳。其实不然,我们根本就不是把酒注入壶的壁和底,而是注入壁和底构成的空洞中。“这个空洞,壶的这一无(Nichts),才是壶作为容纳的器皿所是的东西。”(6)如此说来,壶的物性并不在于它由之构成的质料,而在于能容纳的“空洞”。要说陶匠制造壶这个物的话,那么,他根本上只是制造了“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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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凭这一“空洞”或“无”而容纳。但正是这一“空洞”或“无”是表象思维所不能把握到的。科学实际上是否认这一“空洞”或“无”的。物理学家会说,这一空洞根本上不是无物,在这一空洞中充满着空气混合物。如若把酒或水注入壶中,就由液体替代了空气。所以从科学上看,把壶充满就是由一种充满状态替换另一种充满状态。诸如此类的物理学的解说当然没有错。科学就是这样来“表象”现实事物的。但这样“表象”出来的是真正的壶吗?海德格尔说:不。科学始终只能针对它的表象方式的可能的对象。科学认识是有限的、片面的,凡不能成为其表象活动之对象的东西,都不在科学的范围内,也是为科学所不逮的。这里,海德格尔实际上想表明,科学拘执于对象事物,而不能把捉那个构成物之物性的“空洞”的“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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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在此还发挥了“科学消灭物”的观点。在海德格尔看来,在其对象领域中具有某种“强制性”的科学认识,早已经把物消灭了。原子弹的爆炸,是对物的消灭,这恐怕是无异议的。人们不是威慑于原子弹的“杀伤力”吗?但海德格尔认为,早在原子弹爆炸之前,科学就已经消灭了物。而原子弹的爆炸无非是一切对久已发生了的物的消灭过程的粗暴证实中“最粗暴的证实”。如今人们战战兢兢,唯恐这种最粗暴的证实再来证实一次。科学已经垄断了人类生活。科学的无度扩张实际上是人类的一种恶性自杀。人类大有在这种畸形的扩张中丧失自己的危险。核弹的爆炸以及可能还要降临的爆炸,就是人类自招的灭顶之灾的征兆。等到我们今天认清这些,恐怕为时已晚矣。西方形而上学及其科学表象思维早已规定了这一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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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消灭物。”这个看法实际上是海德格尔关于形而上学遗忘存在的论点的另一种表达。把物立为“对象”的表象思维方式对物采取了一种虎视眈眈的掠夺性态度。说到底,形而上学一出现,物就难保自然而然的本来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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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海德格尔的“科学观”无疑要比历来的浪漫主义者的反科学观要高超得多,因为海德格尔要挖科学技术的“根”。而这个“根”就在形而上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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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灭物的科学当然是不能揭示物之为物的。所以,海德格尔认为,物之物性依然蔽而不显,依然被遗忘了,物的本质从没有显示出来,也即从未得到过表达;而这个情况本身就是所谓对物的消灭。从外观来看,核弹的爆炸,肆无忌惮的制造业,算得上是物之消灭的明证了;进一步在道理上,科学技术的扩张,使得物的本质隐失了,是更深刻的对物的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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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科学所不能揭示反而使之湮灭的物之物性是什么呢?拿壶来说,壶之为壶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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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已推出,壶之为壶,是因为它有所容纳的“空洞”。而正是这一“空洞”,这一“无”(Nichts),是科学的表象方式所不能把握到的。科学不逮于“无”,而且还否定这一“无”。前期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是什么?》一文中早就有此一说了。这一“无”是如何揭示自身的?海德格尔以壶为例,作了一种非科学的诗意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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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的发问仍极寻常。他问:壶的空洞如何容纳的呢?壶的空洞以两种方式容纳,即承受和保持。承受并保持注入壶中的东西是为了倾泻,是为了能倒出来。所以,空洞的容纳作用就在于倾泻。倾泻是一种“馈赠”(Schenken)。这种“馈赠”即是壶的容纳作用的本质。这种“馈赠”在双重容纳以及倾泻中聚集自身。人们称群山之聚集为山脉,同样,也可以把“馈赠”的这种聚集称为“赠品”(Geschenk)。(7)壶之壶性就在于这种“赠品”中。这种“赠品”又是什么呢?是饮料、水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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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这种赠品取于泉。泉在岩脉中。岩脉中有大地的浑然蛰伏。这大地又承受着天空的雨露。在泉水中,天空与大地联姻。同样地,在酒中也有这种天空与大地的联姻。酒由葡萄的果实酿成。果实由大地的滋养与天空的阳光所玉成。所以,“在水的赠品中,在酒的赠品中,总是栖留着天空和大地。但流注的赠品乃壶之壶性。故在壶之本质中,总是栖留着天空与大地”。(8)可见壶之为壶,乃集天地之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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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注的赠品是人的饮料。它解人之渴,提神解乏。欢宴交游,少不了水酒一杯。不但如此,壶之赠品时也用于敬神献祭,用于盛大圣典的欢庆。这时,赠品就不只是解渴提神之物了,而是奉献给永恒诸神的祭品了。用于奉献的祭品,乃“流注”(Guβ)一词的本意,即捐赠和牺牲。从语文上讲,希腊语的cheein,印欧语系的ghu,亦即德文中的gieβen(流注、倾注),意思就是“牺牲”。因此,在流注的赠品中,在一种饮料和一种奉神的祭品中,各各栖留着终有一死的人和永生的诸神。可见壶之为壶,乃集人、神于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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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海德格尔说,在流注的“赠品”中,同时栖留着天空与大地,诸神与人类。这四者是相互归属的,本为一体,聚合为一个纯一的“四重整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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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之为壶,是由于它有所馈赠。壶之为壶,在赠品中成其本质。赠品聚集着壶之馈赠。在赠品中被聚集的乃是“天、地、神、人”。这“四方”合而为一。这种多重合一的“聚集”乃壶之本质。而这种“聚集”,在古德语中就叫“物”(thing)。海德格尔由此得出结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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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的本质乃是那种使纯一的四重整体入于一种逗留的有所馈赠的纯粹聚集。壶成其本质为一物。壶乃是作为一物的壶。但物如何成其本质呢?物物化(Das Ding dingt)。物化聚集(Das Dingen versammelt)。在居有着四重整体之际,物化聚集着四重整体的逗留(Weile),使之入于一个当下栖留的东西(ein je Weiliges),即入于此一物,入于彼一物。(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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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海德格尔认为就从切近处把捉并道出了物的本性。物物化。物化聚集。我们实在不能说物是“什么”。形而上学和科学总是问物是“什么”,说物是“什么”,那是把切近的物推拒在外,当作对象来予以表象;经这一推拒,这一表象,物就疏离了、湮灭了、隐失了。物当然可以被看做一个具体的“什么”,但是,“什么”绝不是物的本性;实际上,从根本上讲,物就是一“无”,但这一“无”却集“天、地、神、人”于一体。其空空如也,正是存在的冥冥运作,正是Logos之聚集作用。物物化,物乃聚集方式(Log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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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在此所发挥的“物论”可谓玄乎了。他所谓的“物物化”和“物化聚集”等等,均不是对物下科学的或者哲学的“定义”。海德格尔的思路脱出西方形而上学和科技传统甚远。依海德格尔之见,形而上学或科技以工具性和对象性态度对待于物,单单执于明显可睹处,取有用性尺度将物占为己有,都是对物的“干扰”,对物的“消灭”,必致物的意义的全盘丧失,而断不能让人体会本然之物。与此背道,海德格尔则着眼于空无,着眼于隐而不显处,思入物之本然,道出周围世界的生机盎然的物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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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62年做的题为《传承之语言与技术之语言》的演讲中,海德格尔引到庄子《逍遥游》末段(即庄子与惠子议论“无用之大树”的一段)以及《山木》之首段。海德格尔从中引发共鸣:物之“无用”自有其伟力,于此“无用”中可见物之意义;在技术无度铺张的现时代,庄子之谓“物物而不物于物”实有世界性的意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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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海德格尔当然不是倒向了东方主义,并非企图在东方的“境界”中寻求庇护和脱身之道,而是要在世界性的技术时代里倡导一种克制态度,其立足点是“存在–语言”(“大道–道说”)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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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上面思物之“物化”时,举的例子是壶,而且看来是一把古代的壶(可用于敬神献祭的壶)。在《筑·居·思》中,海德格尔举的例子是桥。在《物》一文的结尾,海德格尔举出小桥、犁、小溪、山峦、苍鹭、鹿、马、镜子、书、画、花冠、十字架,等等,认为这些物都是能在“物化”之际聚集“天、地、神、人”之“四方”的。我们看到,这里既有一般所谓的“自然物”,也有“用具物”,“艺术品”当然更不在话下了。这也即说,在海德格尔看来,各种物都是能够“物化”或“聚集”的。但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显然也认为,在大规模的企业性技术生产中加工出来的“用具物”,是不再能够“物化”,不再起“聚集”作用的了。譬如同样是壶,现代制造出来的壶就不再能“聚集”“神”这一世界区域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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