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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命名的召唤“令”物到达,“令”物作为物关涉于人。于是,落雪把人带入黑夜的天空之下,晚祷的钟声把终有一死的人带到诸神面前,屋子和桌子把人与大地结合起来。“被命名的物聚集亦即召唤天、地、神、人四方于自身。这四方乃是源始统一的相互并存。物让四方的四重整体栖留于自身那里。这一聚集着的让栖留乃是物之物化。我们把在物之物化中栖留的天、地、神、人的四重整体称为世界……物通过物化来实现世界……。由于物化,物才是物。由于物化,物才承受(实现)一个世界。”(20)所以,诗的第一节不光是命名物,而且也命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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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的第二节一开始命名了终有一死的人,也即少数“漫游者”。“漫游者”这一形象,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突出了终有一死者的“死”。第二节的后两行特别重要,是专门召唤世界的。这两行诗突兀而起,所命名的物全然不同于前面所命名的:“金光闪烁的恩惠之树,吮吸着大地中的寒露”。这里所说的“恩惠之树”,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命名了“神圣者”(das Heilige)。恩惠之树闪烁着金色光芒。“神圣者”显出,即成世界。因此,在闪着金色光芒的树上,包含着“天、地、神、人”。而这“四方”的四重整体就是世界。对“恩惠之树”的命名就是令世界到来,把世界的四重整体召唤出来,因此向物召唤世界。神圣之光即世界之光,是存在之无蔽的澄明之光。在世界的金色光辉中,物成其本质。物“实现”世界,世界“允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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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海德格尔认为,诗的第一节是令物走向世界;诗的第二节是令世界走向物。顺势而下,第三节必令物与世界的“中间者”到达。接着的阐释就更见其玄怪了。海德格尔在此发挥出他的“区分”说,并借此进一步发挥出他奇特的语言观。物与世界本属一体,是亲密无间的。要说两者之间有“中间者”,那么这个“中间者”就是“亲密性”(Innigkeit)。但“亲密”不是抹杀“区分”,“区分”中才有“亲密”。海德格尔说,物与世界的“亲密性”就在于“区分”(Unter-Schied)之中。所谓“区分”,不是一般用以鉴别不同事物的概念,不是通常所说的区别,也不是关系。海德格尔所用的“区分”已经远离了这个词的日常用法,所以他用“Unter-Schied”这种特殊的书写方式来表示。“区分”是使物与世界相互贯通的“中间者”,海德格尔说:“区分”在世界化中实现世界,在物化中实现物,“区分”首先决定了物和世界达乎其本质,进入其亲密的一体。(21)这样的“区分”,实际上就是“存在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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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关于“区分”,我们还要多说几句。我们理解,海德格尔所谓“区分”,乃是对其前期的“存在学差异”的深化的表达。所谓物与世界的“区分”,实际上就是存在者与存在的“差异”(Differenz)。但何以海德格尔这时不说“差异”,而要说“区分”?我们认为,这又是海德格尔出于对形而上学概念词语的超越的考虑。“同一”、“差异”之类的形而上学词语,无论我们多么用力,都无法排除它们已经沾染的形而上学的逻辑思辨品质。所以海德格尔宁可用“亲密”和“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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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区分”也并不就是固定的和唯一的用法了。在稍后的《从一次关于语言的对话而来》中,海德格尔不是用“区分”,而是用了另一个玄奥的词,即“二零性”(Zwiefalt)。关于“二重性”,我们在前文已有所议论。海德格尔认为,他一向坚持了“存在者之存在”与“作为存在的存在”(存在本身、澄明)的“区分”。而所谓“二重性”,指的就是“存在本身”。“存在本身——这说的是:在场者之在场,亦即两者的出于其纯一的二重性。”(22)存在本身的运作是“有–无”(在场–不在场)的统一,存在本身一方面显现为存在者之存在(有),同时作为存在的存在又隐而不显,隐蔽入无。这就是“二重性”,也是“亲密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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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还指出,他是要“在语言与存在之本质即二重性之运作的关系之中来沉思语言”。(23)由此可见,海德格尔所谓的“区分”和“二重性”,都是表示“存在本身”及其运作的词语,可以说,都是后期海德格尔寻求非形而上学的思想尝试的表达。总括言之,物(“物化”)和世界(“世界化”)都是“存在本身”的一体运作,但表现有所不同。“物化”是从无到有(隐→显)的“聚集”(居有),“世界化”是从有到无(显→隐)的归于隐匿的“解蔽”(澄明)。“物化”之际,物实现世界,即“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世界得以“显”出;而“物化”的这种有所而“物化”的这种有所“显”的“聚集”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世界化”这种由显入隐的“解蔽”。世界是“显”,但趋向于隐蔽人无,在物中聚集起来;物是“隐”,但趋向于由隐入显,在世界中显突出来。“物化”由隐入显而“实现”世界,“世界化”由显入隐而“允诺”物。“物化”成就世界之本质。“世界化”成就物之本质。其中的关系,我们不妨简化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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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标示出来的“⇌”就是“区分”,也即“二重性”。这个“区分”既是令物到来,也即令物由隐入显(无中生有),即“物化”而成就世界(物→世界);又是令世界到来,让世界允诺物而自身入无,即“世界化”而成就物(世界→物)。所以,“区分”包含着“物化”和“世界化”。“物化”和“世界化”就是“中间者”(作为存在本身的“区分”或“二重性”)的一体的运作,因此,海德格尔说物与世界的“区分”乃“亲密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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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特拉克尔的《冬夜》一诗上来。诗的前两节道出了“物化”和“世界化”,是否也对“物–世界”之间的“亲密的区分”有所道说?且看诗的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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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者静静地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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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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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澄光华的照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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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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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这第三节诗就是令物与世界的“中间者”到来。尤其是第二句“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在海德格尔看来说的就是“区分”。这句子中重要的是“门槛”和“痛苦”。“门槛”命名了“中间者”。门槛外是风雪茫茫,黯淡旅途;门槛内则烛光融融,温馨家居。“门槛”就是贯通内外而同时又保持内外之别的“中间者”。“中间者”需坚忍不拔,所以诗句说“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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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痛苦”?海德格尔说,在此“痛苦”不可以解作一种今人苦恼的感受或什么伤感情绪之类。海德格尔对“痛苦”作了奇怪的解释。海德格尔说,痛苦是“裂隙”(Riβ),是一种“分”;但痛苦同时是“聚集”,是一种“合”,把在“分”中分开的东西嵌合起来。“痛苦是裂隙的嵌合,此嵌合乃是门槛。……痛苦嵌合区分之裂隙。痛苦即区分本身。”(24)既分又合的“痛苦”就是“亲密的区分”。因此,海德格尔认为,特拉克尔的诗句尽管没有专门思“区分”,也没有用“区分”一词,但却用“痛苦”、“门槛”等意象,诗意地道说了那种既贯通物和世界又保持两者之别的“区分”(Unter-Schi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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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不出海德格尔对“痛苦一区分”的奇特解释有何令人放心的依据,但在此我们愿意指出的是,海德格尔在这方面的思想是与德国神秘主义(所谓“逻各斯神秘主义”)传统有着隐秘的联系的,特别是与雅各布·波墨(Jakob Boehme,1575–1624)的思想有着特殊的联系。波墨用“痛苦”(Qual)来表示“圣父”(神)是“黑暗与光明的区分和统一”。“痛苦”是那种内在的分裂,但又是单纯的统一。波墨又从“痛苦”一词推出“源泉”(Quelle)和“涌流性”(Quallitaet);进一步还把“痛苦”与“圣言”(即“逻各斯”)联系了起来,因为“圣言”就是“神圣太一”的“流溢”。(25)无疑地,海德格尔所思的“痛苦–区分”以及接着要展开的联系于“区分”的语言(“区分之令”),与波墨的“痛苦”和“圣言”,是有某种渊源关系的。而总的来说,海德格尔与德国神秘主义思想传统的联系,还是一个少见关心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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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此我们且言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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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分又合的“区分”(“痛苦”)已经现身而出,于是有物和世界的实现,即物“物化”和世界“世界化”。“在清澄光华的照映中,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海德格尔认为这最后两句诗写的就是“区分”的“分–合”运作。“区分”的裂隙使清澄光华闪耀,这才有世界之光(显);“区分”的嵌合决定了世界之光由显入隐。“区分”之裂隙所导致的世界之光(“世界化”)允诺物,于是面包和美酒也同时达乎光照。面包和美酒乃天地之果实,是诸神给予人的馈赠。面包和美酒把合一的“四方”聚集于自身,此即物之“物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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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海德格尔说,特拉克尔这首诗的第三节“聚集了对物的命令和对世界的命令”。何故?因为第三节诗的召唤“源始地出于亲密的命令(inniges Heiβen)的纯朴性”,而这一“亲密的命令”通过听任“区分”之不可说来召唤“区分”。这话又十分奇谲,它引出了后期海德格尔的异乎寻常的语言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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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乃是“亲密的命令”。前面已经说过,诗是有所“命名”(Nennen),而这“命名”也即一种“命令(Heiβen),一种“召唤”(Rufen)。诗“令”物和世界到来。但从根本上说来,这个“令”还不是诗发出的“令”。诗无非是响应一种源始的“令”才有所“命名”或“令”的。这种源始的“令”即“亲密之令”,是源始的“召唤”、本真的“令”,是语言之“令”、语言之“说”。所以,海德格尔接着写道:“语言说话。语言说话,因为语言令被令者即物–世界(Ding–Welt)和世界–物(Welt–Ding)进入区分这个中间者之中。如此被令者,被命令出于区分而达乎区分。”(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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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克尔的诗是响应源始的“令”(语言之“说”)而把这个“令”道出在诗句中。语言发“令”,于是物物化,世界世界化。这样的语言之“令”也就是“区分”之“令”,“存在本身”(Ereignis)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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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说话”(Die Sprache spricht)。这是后期海德格尔挂在嘴边的话,是他的又一个怪论。人当然也“说话”,但人之“说”不能与“语言之说”相涵盖,相反,人只有在“语言之说”中倾听“语言之说”才有所“说”。在人之“说”中,诗意的“说”是最本真的纯粹的“说”,因为诗意的“说”最合辙于“语言之说”。因此,譬如特拉克尔的诗歌,就能让人听一听“语言之说”。他的《冬夜》一诗,就充分地传达了“语言之说”。此诗的第一节命名“物–世界”,第二节命名“世界–物”,第三节命名物和世界的“中间者”即“亲密的区分”。这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把“语言之说”(即“亲密的命令”,或“区分之令”)诗意地“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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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说话。语言令物物化,令世界世界化。语言如何“说”,如何“令”呢?海德格尔认为,语言之说其实是无声之声,语言的本质乃是“寂静之音”(das Geläut der Stille)。语言之说即“区分之令”。语言在“区分”中归本于静默,“区分”特别以双重方式静默:使物入于“物化”而静默,使世界入于“世界化”而静默。“区分”自身即是“静默”。这意思就是讲,“区分”的运作(“物化”和“世界化”)是默然无声的。“区分”本身即是这种默然无声。物和世界均在这一默然无声之中展开。一切在无声中发生,绝无喧嚣尘上之嘈杂。寂静之中,物成物,世界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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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而仍然有“令”,仍然“召唤”,所以叫“寂静之音”。海德格尔总结说语言说话,语言作为寂静之音说话。……语言,即寂静之音,乃由于区分之自行居有而存在。语言乃作为世界和物的自行居有着的区分而成其本质。”(27)上面讲过,“区分”即存在本身,或者说,就是后期海德格尔所谓“大道”(Ereignis)。海德格尔所见的语言,就是作为“亲密的区分”的存在本身的静默无声的自行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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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还可以拿中国的老庄之学来作一番比较和诠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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