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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语言确有一些似是而非的难题。语言的本质、语言的起源、人与语言的关系等等问题,都还不能说已经有了定论。语言科学和语言哲学在“人–语言”的“主–客”关系的框架中来提供关于这类问题的答案。语言首先被处理为人的对象和材料。然而在语言这个课题上,对象性的科学研究恐怕是最成问题的。因为人在语言中,正是语言使人成为人,包括科学研究在内的人的活动,都是在语言中并通过语言来进行的。内在于语言的人如何能超然语言之外来“研究”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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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说:“只是由于在日常的说话中语言本身并没有把自身带向语言而表达出来,而是抑制着自己,我们才能够说一种语言,在说话中讨论某事、处理某事。”(31)这话其实已经把一般人们所见的人与语言的关系拗转过来了。人说话之际表达出许多东西(事实、问题、请求等),但没有表达出语言本身;语言隐而不显,人之说才是有可能的。如此,就可以讲,不是人说语言,而倒是并不现身出来的语言让人说话。不是人占有语言,而是语言居有了人。人置身于语言中才有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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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含着一种态度的转变。倘若要获悉语言的本质,必先改变我们对于语言的态度,即首先改变我们对凡事凡物都要支配之、操纵之的知性科学的态度。海德格尔申明:“在语言上取得一种经验意谓:接受和顺应语言之要求,从而让我们适当地为语言之要求所关涉。”(32)这种态度的转变事关宏旨。我们需得响应语言、接受语言,而不是倨傲地对待语言。唯有顺应语言的“要求”,我们才有可能经历这样的瞬间,让语言之本质稍纵即逝地触及到我们。在款款期待的非暴力的顺应中,才可望让那隐而不显的语言触动我们,为我们所采纳和获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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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对于语言的顺应(归属)态度要求我们倾听。倾听首先是倾听诗人的歌唱,因为诗人拥有着与语言的特殊关系,诗人能够把他从语言那里获得的经验特别地、诗意地表达出来。譬如,诗人格奥尔格的《词语》一诗就特别地向我们传达出语言之本质,并对词与物的关系有所道说。这里,我们且来听听格奥尔格所唱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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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遥远的奇迹或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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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到我的疆域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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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着远古女神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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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渊源深处发现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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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能把它掌握,严密而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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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整个边界,万物欣荣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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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幸运的漫游,我达到她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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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一颗宝石,它丰富而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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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久久地掂量,然后向我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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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在渊源深处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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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宝石因此逸离我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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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疆域再没有把宝藏赢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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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哀伤地学会了弃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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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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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奥尔格是德国现代诗人。他的《词语》一诗发表于1919年,收在诗人的后期诗集《新王国》中。这首七节诗明显分三部分。1–3节为第一部分,4–6节为第二部分,最后一节为第三部分。我们先说说此诗的“段落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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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第一部分(1–3节)写出诗人的力量。诗人能获得遥远的奇迹或梦想,并且把它带到诗人的疆域边缘,在那里期待命运女神(Norne)来命名它。奇迹或梦想通过女神的命名而获得名字(词语),从而显现出来。这样,诗人就能够严密和结实地把它掌握了。这就是说,诗人的创作(dichten)从命运女神那里获得了物的名字,万物因之得以彰显朗照,在整个疆域内“万物欣荣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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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第二部分(4–6节)与第一部分形成了明显的反差。这里描写了诗人的另一番经历。诗人手里握着一颗宝石,照例去命运女神那里祈求赏赐一个名字。但女神此次突兀变了态度,昭示诗人说:如此,在渊源深处一无所有。此宝石不可命名,是无名的。经女神的这一昭示,诗人手中的宝石便不翼而飞,诗人再也不能将其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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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第三部分(即第7节)是全诗的总结,显然也是此诗的“诗眼”所在。由于女神未赋予诗人的宝石以名字,宝石便逸离诗人之手,诗人于是哀伤地学会了“弃绝”(Verzicht);“弃绝”之际,诗人同时了悟事情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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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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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in ding sei wo das wort gebric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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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两部分较好理解,关键是抓住可命名的“奇迹”或“梦想”与不可命名的“宝石”之间的区别。“奇迹”或“梦想”就是诗意的物,是诗人可以从命运女神(语言)那里为之觅得名字的物(存在者);与之不同,“丰富而细腻的宝石”则是无名的,这个“宝石”既不是“遥远的奇迹”,也不是“梦想”,它不是任何物,因此不可命名,在女神的渊源处(语言的源泉),找不到一个名字(词语)来称呼宝石。诗人的天职就是“命名”,无可名状乃大痛苦。“命名”之际,物存在。而宝石无名,为诗人所不逮,故不能成为诗人的“宝藏”。这个无名的“宝石”究竟是什么?诗人没有明说。根据海德格尔的解析,“宝石”就是“词语本身”,即语言本身,同样也即“存在本身”。但我们要到后面才能领悟海德格尔的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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