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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一度”历险。经受到“无名”之苦,于是学会了“弃绝”。“弃绝”什么呢?依海德格尔之见,并不是弃绝“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这句话,而是弃绝诗人从前所持有的关于词与物之间的关系的看法,即拒绝那种认为没有语言(词语)物也存在的常识之见。而这种“弃绝”还引出了另一种经验:“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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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最后这个诗句专门表达了“语言的词语和语言本身”,并且道说了“词与物的关系”。海德格尔的演讲絮絮叨叨着重分析的就是这个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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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这个诗句在字面上不算费解,“破碎”意即“缺失”。词语破碎处,也就是命名物的词语缺失之处。词语缺失处,无物可存在。是词语使物成其为物,让物存在(ist)。但问题是:词语何以能使物存在?词语何以具有此种资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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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先得破常识。说词语使物存在,这是与常识格格不入的。常识会说,情形恰恰相反,而且说到底,词语也无非是一类物。拿人造卫星来讲,人们自然会认为,这个物之为物,是不依赖于“人造卫星”这个后来加给它的名称的。海德格尔的看法却又与常识背道。他认为,人造卫星这个“物”也是“在它的名称的命义中”、是由它的“名称”所促成的。海德格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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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是那种尽其可能地在技术上提高速度的急迫……招呼着人,并且把人定置到它的指令(Geheiβ)之中,倘若这种指令没有对人挑起和摆置这种急迫,倘若这种摆置(Stellen)的词语没有被谈论,那么,也就不会有什么人造卫星了: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这就是说,始终有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语言的词语和词语对物的关系,词语对任何存在者——它所是和如何是——的关系。(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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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听来令人莫名其妙。但其中大有深意。我们不可对之作简单化的理解。难道竟是“人造卫星”这个名称(词语)使得人造卫星这个物存在吗?我们理解,海德格尔的意思是说,“人造卫星”这个具体确定的词语是一个“指令”(Geheiβ),这个“指令”是由语言(词语本身)发出来的;语言是在先的,人总是在语言中接受语言的“指令”,才进行包括“制作”在内的活动。在此意义上,我们也就可以说,是“人造卫星”这个词语才使人造卫星这个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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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的语言思想家卡西尔也谈到“命名”和语言的在先性,他说:“命名的工作必定是先于心智构想关于现象的概念并理解现象这一智性工作的,并且必定在此之前业已达到了一定的精确度。因为正是命名过程改变了连动物也都具有的感官印象世界,使其变成了一个心理的世界、一个观念和意义的世界。全部理论认知都是从一个语言在此之前就已经赋予了形式的世界出发的;科学家、历史学家以至哲学家无一不是按照语言呈现给他的样子而与其客体对象生活在一起的。”(34)卡西尔的这番话比较直露,差不多可以被看做对海德格尔关于“命名”(语言之“令”)的思想的一个简单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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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绝不是某个现成物,不是一个事后贴到物身上去的标签之类的东西。词与物的关系,比我们平常所见的以及语言科学所见的要复杂得多、要玄奥得多,而在海德格尔看来,格奥尔格的《词语》一诗就抛弃了关于词与物的流俗之见,并且把一种关于词与物的关系的新型洞识表达在这样一个诗句中: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按海德格尔的理解,这个诗句实际上就意味着:“任何存在者的存在都寓居于词语中。所以才有这样一个命题:语言是存在之家。”(35)格奥尔格的诗句在此竟成了海德格尔的思想的美丽的明证,这也是“诗–思合一”的一项见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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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对这个诗句还有进一步的“释义”。“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一句的原文是:Kein ding sei wo das wort gebricht。诗人在这里没有用直陈式“ist”(存在、是),而是用虚拟式或命令式“sei”来表示“存在”。据海德格尔的分析,这表明一方面我们可以把这个诗句转化为直陈式,从而读出“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ist)”的意思;而另一方面,原诗句还含有别的意思。“sei”在此诗句中不是“ist”的虚拟式,而是命令式。“sei”就是一个“指令”。这个“sei”既意味着在词语破碎处,此后不允许物存在;进一步说,“sei”又意味着诗人必须遵守的一个“指令”,它令诗人“弃绝”他先前的语言经验,并进入一种新的语言经验之中。(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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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个“指令”发自何方?“令”物存在并且“令”诗人获得一种新的语言经验的是什么呢?是词语本身。海德格尔说:“诗人经验到:唯有词语才让一物作为它所是的物显现出来,并因此让它在场。词语把自身允诺给诗人,作为这样一个词语,它持有并保持一物在其存在中。诗人经验到词语的一种权能和尊严,再不能更高更远地思这种权能和尊严了……诗人把诗人的天职经验为对作为存在之渊源的词语的召集。”(37)词语有殊荣。词语是“存在之渊源”。诗人总算高明了,但对词语本身这块“宝石”仍然只能徒唤奈何。“令”万物有“名”者本身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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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词与物并不是一方词与另一方物的关系。“词语本身就是关系。因为词语把一切物保持并且留存于存在之中。倘若没有如此这般的词语,那么物之整体,亦即‘世界’,便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包括‘我’,即那个把他所遇到的奇迹和梦幻带到他的疆域边缘、带向名称之源泉的‘我’的,也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38)倘若没有词语,则不但世界不得启明,不得揭示,连人也不能进入光亮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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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虽受无名之苦,但诗人的天职却是入于深渊去“召集”词语。诗人最亲近于词语。不只格奥尔格有“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这一番诗意经验,别的诗人也有此经验。在此上下文中,海德格尔举出现代诗人哥特弗里德·伯恩(Gottfried Benn)的一首题为《一个词语》的诗。此诗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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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从密码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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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生命,突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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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驻留,天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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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向着词语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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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词语——是闪光、是飞絮、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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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火焰的溅射,是星球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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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是硕大无朋的暗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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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虚空中环绕着世界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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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这首诗可以说很直白,直接抒写出词语的伟力。但此诗也玄。伯恩诗中所谓“万物向着词语聚拢”,几乎写出了海德格尔在“聚集”意义上对词与物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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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想家中间,特别是现代思想家中间,我们看到,也不止海德格尔一人对词语(逻各斯)的魔力有所洞察。卡西尔从另一个角度,从神话–宗教之维,来考察语言意识之发生。他举例证明,在世界各民族的所有宇宙起源说中,都无一例外地可以发现词语(逻各斯)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所有的言语结构同时也作为赋有神话力量的神话实体而出现;词语(逻各斯)实际上成为一种首要的力,全部‘存在’(Being)和作为(doing)皆源出于此。”(39)卡西尔主要是在历时性(发生性)的角度来探讨词语(逻各斯)或语言问题,其思路有别于海德格尔。但卡西尔所做的例证是极富启示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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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样以格奥尔格的《词语》一诗为解析主题的演讲报告(《词语》,1958年3月作)中。海德格尔进一步思索了词与物,并用Bedingnis这个古怪的词语来表示词与物的关系:词乃物的Beding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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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Bedingnis呢?海德格尔说,词语“决定”(be-dingt)物成为物,而词语的这种“决定”作用,这一运作,就可以叫做Bedingnis。这个Bedingnis是个古词,现代德语中已经没有这个词了。据海德格尔考证,歌德时代还是有此词的,但歌德也把Bedingnis理解为“条件”(Bedingung)了。所谓“条件”,指的是存在者的根据。但是,Bedingnis所表示的是词对物的作用,并不是指词是物的条件或根据。海德格尔明言:“词语并不为物设立根据,词语让物作为物而在场。这一让(Lassen)就是Bedingnis。”(40)总之,海德格尔所发掘出来的这个Bedingnis的意思就是“让物存在”。此词难译,如一定要译,我们考虑可以译之为汉语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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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实到格奥尔格的诗句上,“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意思就是说:词语“是”(sei)物的“造化”(Bedingnis)。前文已有分析,“sei”有“令”的意思。现在更见明显:这一“sei”就是“让存在”。可见诗人所用的这个“sei”道出了“词语的奥秘”:词乃物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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