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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词与物并不是一方词与另一方物的关系。“词语本身就是关系。因为词语把一切物保持并且留存于存在之中。倘若没有如此这般的词语,那么物之整体,亦即‘世界’,便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包括‘我’,即那个把他所遇到的奇迹和梦幻带到他的疆域边缘、带向名称之源泉的‘我’的,也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38)倘若没有词语,则不但世界不得启明,不得揭示,连人也不能进入光亮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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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虽受无名之苦,但诗人的天职却是入于深渊去“召集”词语。诗人最亲近于词语。不只格奥尔格有“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这一番诗意经验,别的诗人也有此经验。在此上下文中,海德格尔举出现代诗人哥特弗里德·伯恩(Gottfried Benn)的一首题为《一个词语》的诗。此诗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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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从密码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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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生命,突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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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驻留,天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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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向着词语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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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词语——是闪光、是飞絮、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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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火焰的溅射,是星球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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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是硕大无朋的暗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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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虚空中环绕着世界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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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这首诗可以说很直白,直接抒写出词语的伟力。但此诗也玄。伯恩诗中所谓“万物向着词语聚拢”,几乎写出了海德格尔在“聚集”意义上对词与物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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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想家中间,特别是现代思想家中间,我们看到,也不止海德格尔一人对词语(逻各斯)的魔力有所洞察。卡西尔从另一个角度,从神话–宗教之维,来考察语言意识之发生。他举例证明,在世界各民族的所有宇宙起源说中,都无一例外地可以发现词语(逻各斯)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所有的言语结构同时也作为赋有神话力量的神话实体而出现;词语(逻各斯)实际上成为一种首要的力,全部‘存在’(Being)和作为(doing)皆源出于此。”(39)卡西尔主要是在历时性(发生性)的角度来探讨词语(逻各斯)或语言问题,其思路有别于海德格尔。但卡西尔所做的例证是极富启示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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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样以格奥尔格的《词语》一诗为解析主题的演讲报告(《词语》,1958年3月作)中。海德格尔进一步思索了词与物,并用Bedingnis这个古怪的词语来表示词与物的关系:词乃物的Beding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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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Bedingnis呢?海德格尔说,词语“决定”(be-dingt)物成为物,而词语的这种“决定”作用,这一运作,就可以叫做Bedingnis。这个Bedingnis是个古词,现代德语中已经没有这个词了。据海德格尔考证,歌德时代还是有此词的,但歌德也把Bedingnis理解为“条件”(Bedingung)了。所谓“条件”,指的是存在者的根据。但是,Bedingnis所表示的是词对物的作用,并不是指词是物的条件或根据。海德格尔明言:“词语并不为物设立根据,词语让物作为物而在场。这一让(Lassen)就是Bedingnis。”(40)总之,海德格尔所发掘出来的这个Bedingnis的意思就是“让物存在”。此词难译,如一定要译,我们考虑可以译之为汉语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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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实到格奥尔格的诗句上,“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意思就是说:词语“是”(sei)物的“造化”(Bedingnis)。前文已有分析,“sei”有“令”的意思。现在更见明显:这一“sei”就是“让存在”。可见诗人所用的这个“sei”道出了“词语的奥秘”:词乃物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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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用“造化”(Bedingnis)来表示词与物的关系,表示词对物的作用,这就突出了词与物的一体性。反观前文关于物(物化)的讨论,此点尤为显明。物“物化”(dingen)。“物化”即“聚集”。词语是物的“造化”,词语“让”物存在,“令”物成其为物。“造化”这一“让”,这一“令”,实际上就是词语的“聚集”作用。海德格尔说:“词语之运作(Walten)闪现为使物成其为物的造化。词语开始闪亮,它是把在场者带入其在场的聚集。”(41)物之物化和词语之运作都是“聚集”,就是希腊意义上的“逻各斯”(Logos)的运作方式。“逻各斯”之“聚集”运作从物方面讲就是“物化”,从词方面讲就是“造化”(也即“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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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已经是在“语言–存在”思想的境界和水平上来谈论词与物了。而这种谈论还有待深入。如果说词与物在“逻各斯”(“聚集”)意义上是一体的,而词又是物的所谓“造化”,那么,根本上需得澄清的乃是词语的本质,需着眼于词语本身把词语这种“聚集”方式道破。这就是要深入地思语言之本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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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看出,前面的讨论实际上只是对格奥尔格的“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这个诗句作了这样一个“改写”:唯在并不缺失词语因而存在着(ist)词语之处,一物才存在。但这一“改写”不免让人读出疑问:如果说词语存在,那么它本身也必是一物。因为诗中所说的物指的是以任何方式存在的东西。这么看来,是词语这一物使物存在吗?或者,赋予物以存在的词语是一个更具存在特性的物吗?其实,格奥尔格的诗句并没有说:词语存在处,物存在;而是说: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可见上述“改写”是使原诗走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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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待进一步思的是“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思“词语本身”及其“破碎”。诗人格奥尔格关于词语的诗意经验已经暗示了我们:任何物(“遥远的奇迹或梦想”)都是有名的,而“词语本身”(“丰富而细腻的宝石”)则是无名的,也就是说,找不到一个词语来命名“词语本身”。可见词语不是物,不是任何存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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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本身不是现成的触摸得着的物。随便打开一本词典,满目皆词;阅读书写,无不与词打交道。这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物吗?白纸黑字,岂容否认。但海德格尔所说的词语却不是这种白纸黑字意义上的词语,不是人们日常所谈的词语。而是使这些形形色色的词语(Wörter)成为词语的那一个词语(Wort)。词语本身不是物,却使物(包括日常所谈的词语)成其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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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不是物。词语不存在。海德格尔说,按实情来看,我们对词语绝不能说:它存在(ist),而要说:它给出(es gibt)。Es gibt(相当于英语中的there be)是日常德语中的一个普遍用法。“山上有草莓”、“地上有花”、“屋里有人”等等,用的都是这个es gibt(有)。它表示一种现成存在状态。但海德格尔在此却对之作了不同的使用。Es gibt并不表示“有词语”,而是“它–词语–给出”(Es-das Wort-gibt)。(42)词语即“给出者”(das Gebende)。词语给出什么呢?给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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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这一“它–词语–给出”揭示了事情的真相,也即词语的奥秘:本身不存在(ist)的词语给出存在。从格奥尔格的诗意经验来看,就是逸离诗人之手的“宝石”(词语本身)退隐入神秘之域中。诗人学会了“弃绝”,这本身是因为诗人对神秘的隐而不显的词语本身有所洞察,有所猜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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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作为“给出者”的词语本身就是“本质的语言”,即海德格尔这时公开所说的“大道”(Ereignis)之“道说”(Sage)了。海德格尔不无惊奇地发现,在格奥尔格的另一首题为《歌》的诗中也出现了“道说”一词。这首诗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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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种大胆轻松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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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在祖母的童话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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