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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290 政治理论家艾伦·沃尔夫在《新共和》发表书评,为福山的新书《身份》(Identity)而惋惜,断定这是昙花一现的著作。他赞叹三十年前的那部名著,称之为“大观念”之作,虽然论点错误,却石破惊天、足具分量,正如马克思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次要的后李嘉图主义者”。沃尔夫哀叹当下缺乏大观念著作,期盼那种能在纷乱谜团中为人类辨析引导性线索的作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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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292 但“大观念之作”再次出现了。著名经济学家布兰科·米兰诺维奇在9月出版新著《唯有资本主义》,阐述当今世界已汇聚在同一经济体系中,唯有资本主义是“主宰这个世界的体系”,它的语汇成为世界各地的通用语言。米兰诺维奇的论题像是打了半折的终结论,砍去了福山版本中的自由民主制,留下资本主义经济作为世界体系的框架。他论证指出,目前最主要的冲突与竞争汇聚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部,只是发生在其两种变体之间,“自由优绩制的资本主义”(liberal meritocratic capitalism)以及“政治的资本主义”(political capitalism),分别以美国和中国为范例。两种形态都有各自特点的缺陷,但处在同一体系之内,它们共同的演化将塑造未来几十年的世界历史。这个体系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和利润,但在社会平等和道德状况方面相当令人堪忧,正在侵蚀健康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及其政治理想。或许,目前的现状只是通向更好世界的道路中一段崎岖坎坷的阶段,正如19世纪粗鄙资本主义的改良过程。但这种进步可能没有历史必然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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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294 姑且不论他使用的范畴是否恰当,米兰诺维奇在分裂与离散的潮流中提出了一种汇聚的论述,这与人们的现实感大相径庭。我们熟知的常识是“冲突导致分裂和离散”,“共通才会汇聚和融合”。这位经济学大师似乎缺乏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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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296 然而,人类的大历史恰恰(主要)是一部“冲突而汇聚”的历史,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经由冲突,达至共通,终于汇聚”的故事。这是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的故事,也是欧洲经由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和平进程,最终走向欧盟创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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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298 当下的冲突与离散趋势,恰恰因汇聚本身而起。全球化过于迅即也过于紧密地将原本相距遥远的生活方式联系起来,纳入同一个相互依赖的复合体系,可称之为“近身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地球村”(麦克卢汉只说对了一半),而更像是“地球城”,汇聚的人们来自不同的“村庄”,带着千差万别的方言、习俗与信仰。差异让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这是许多人偏爱城市的原因),但也埋伏着冲突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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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00 疏远的人们可以漠视差异,在遥遥相望中和平共存。但在近身的世界中,彼此迂回和缓冲的灰色地带大大收缩,差异更可能引起分歧,矛盾难以调和,冲突容易加剧(从前完全无法想象,某个运动员的一条推文就足以激发抗议和反弹,掀起一场话语对抗的风暴)。于是,“脱钩”成为一个似乎现成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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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02 但我们很难离开这个近身的世界,或者付出的代价不可承受。正如厌恶城市的人们在踏上返乡之路后,很快会发现记忆中的乡村已面目全非,越来越深入地被织入城市之网。无论在积极或消极的意义上,相互依赖的进程仍然在不断加深。在米兰诺维奇看来,这是唯一仅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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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04 在这个意义上,离散并不是汇聚的反题,只是汇聚不良的应急症候。因此,“受不了你,却离不开你”(Can’t live with you but can’t live without you)这句流俗的台词正是我们“时代精神”的侧影,我们完全可能只是处在“冲突而汇聚”的曲折进程中。是的,历史是有方向的,但并不直线前行,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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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06 但约翰·米尔斯海默不会同意。他相信冷战之后的自由国际秩序只是“大幻觉”(The Great Delusion),至多是短暂间奏,世界再次回归冲突的时代,这是政治的常态。这位现实主义理论大师声称,在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的每一次交战中,几乎都是民族主义获胜。他甚至提出了哲学论证:自由主义失败的缘由在于其个体主义的哲学基础,但这是错误的哲学,因为人类“天生就是社群动物”(他邀请了亚里士多德来点赞),必定依赖于共同体而生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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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08 不过,按照这位理论大师的“政治哲学”,人类至今还会生活在宗族、部落,至多是封建王国的政治社群之中。对于部落人而言,民族国家(更不用说欧盟)完全是妄想的乌托邦。如果人类可以突破部落,走向民族国家“想象的共同体”,那么为什么“想象”必定到此为止?为什么民族国家是政治共同体唯一和最终的形式?米尔斯海默对当下国际冲突的洞察并没有错,但这是依赖特定时代条件的历史政治学解释,本不必用半吊子的哲学伪装成一个“大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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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10 无论如何,这个时代在经验意义上呈现出离散与汇聚的双重性,或许很难断言哪一种才是大趋势。谁知道历史有没有方向?说不定古人说得对,历史是循环的,而历史的线性进步只是启蒙哲学家的幻觉。但是,今天让人们汇聚的力量不只是美好事物的吸引。全球气候危机,极端主义势力对安全的威胁,高新技术发展的多种挑战,以及在世界大部分地区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所有这些都不是民族国家能够单独解决的问题。即使在负面的意义上,人类也分享着共同的命运。汇聚不必因为彼此喜欢,而是因为面对着无法独自应对的共同问题,这要求在竞争中保持对话与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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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12 那么,“新冷战”是无可避免的吗?有人相信甚至期待“注定一战”,因为《左传》早就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是,后来陆九渊又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的传统智慧是如此丰富,让离散与汇聚都会有据可循。但如果米兰诺维奇是对的,如果双方已经处在同一体系之中,那么“新冷战”将是一场(与旧冷战完全不同的)“世界内战”,这大概需要在哈贝马斯所说的“世界内政”(Weltinnenpolitk)的框架中才得以恰当理解以及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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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14 未来会怎样呢?中国智慧也穷尽了不同的可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高明的见解。但罗贯中没有读过《人类简史》,看不清长久而缓慢的变量。在大尺度历史的研究考察中,尤瓦尔·赫拉利发现“合久必分只是一时,分久必合才是不变的大趋势”。[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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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16 2000年以来的西方 [:1701877003]
1701877317 脆弱的新共识:美国对华战略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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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19 “你听到的撕裂声,是两个巨大经济体开始脱钩的声音。”名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感叹着。他曾期许一个不断“变平”的世界,而今却惊讶于它日益醒目的折痕。《金融时报》将“脱钩”(decoupling)选作年度词汇,因为“美中关系的蜕变可能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经济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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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21 变迁的节奏出乎意料地迅即。“新冷战”之说不久前还像是可疑的传言(一年前BBC文章的标题称之为“耸人听闻”),到了2019年已被许多论者当作既成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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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23 “中美国”(Chimerica)一词的发明者尼尔·弗格森教授坦言:“在短短一年间,美国人对中国力量增长的恐惧骤然上升。曾经只是少数危言耸听者的立场,现在成为华盛顿的新正统。”2019年3月他在《星期日泰晤士报》发表文章,反省自己“读了太多的基辛格”(作为基辛格“钦定”的传记作者),而忽视了老朋友格雷厄姆·艾利森教授警告的“修昔底德陷阱”及其“注定一战”的前景。他相信,“虽然我们未必注定要打一场热战,但我们肯定是走上了一场冷战之路”。[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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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25 12月他在《纽约时报》的文章正式宣布:“中美国”所描述的伙伴式共生经济关系已不复存在,第二次冷战在2019年已经开始。他认为,新冷战未必是坏事,肯定好过“默许一个中国的世界来接管”,而且还有可能缓和美国内部的政治分歧。至于美国能否再次赢得冷战,弗格森完全没有把握,因为今天中国带来的挑战远非昔日的苏联能够相比。他预期“这场新冷战会变得更冷”,而且将会比特朗普的任期长久得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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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27 面对剧变的节奏,聪明的弗格森凌乱得露出了机会主义的底色。而矢志不移的理论大师米尔斯海默则如少年般容光焕发。从其名著《大国政治的悲剧》问世以来,他一直几乎孤独地呼喊着“狼来了”,十八年之后终于等到了他期待的“狼”,也迎来了“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的荣归时刻,将在国际政治理论中重新压倒充满幻觉的自由主义理论。七十二岁的米尔斯海默2019年在世界各地(包括中国)“巡演”布道:“自由国际秩序”(如其近著的书名所言)是“大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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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29 在米尔斯海默看来,这是国际政治“零和博弈”的冷酷逻辑使然,大国必定会伺机扩张,寻求区域霸权,进而引发大国间冲突。因此,冷战后的自由国际秩序“从开始就注定失败,因为它包含着自我毁灭的种子”。8月在澳大利亚“独立研究中心”(CIS)举办的辩论中,当被问及“新冷战”是否会来临,他明确回答说“我们已经在新冷战之中了”。在著名学术刊物《国际安全》春季号发表的论文中,米尔斯海默意味深长地写下一行小标题:“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1990—2019”,以墓志铭的格式宣告了这个秩序的寿终正寝之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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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31 年底传出消息,中美即将签署第一阶段贸易协议,但这个好消息既来得太迟,似乎也不足够好,安抚焦虑尚可,却难以振奋人心。2020年伊始,《经济学人》推出了封面专题“两极分离”,告诫人们,“不要被贸易协定所迷惑”,因为“地球上最大的裂变”正在发生,“两个超级大国的分裂将会完全改变世界经济,而代价之高难以想象”。[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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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33 无论以“新冷战”还是“脱钩”来判定当下的势态,都暗示着中国与美国的激烈竞争乃至对抗将成定局。但是,过去三十年的历史见证了太多论断,起初言之凿凿,转瞬过眼云烟。焦虑不安的时候很容易对盘根错节的脉络失去耐心,并将仓促的惊人之语误作深刻的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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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35 美国的对华政策将会转向全面的“遏制”(containment)战略吗?这取决于对中国的认知。冷战之后西方对于中国的发展存在三种主要的论述:崩溃论、演变论与威胁论。它们相互竞争,此消彼长地占据主导地位。崩溃论者不相信中国会发生亲西方的改变,但将赌注压在中国发展的有限时效性。每年都有分析家考察中国经济的结构性危机以及政治隐患,预言这种高速成长不可能长期持续,最终会走向崩溃。演变论者认为,中国在进入自由国际秩序之后,必定被这个秩序所约束和塑造,终将实现和平演化,虽然未必走向“西方化”的道路,但至少能够与西方维持互补合作、良性竞争以及和平共存。而威胁论坚信,中国强劲的崛起以及反西方立场都不可能改变,因此迟早会对美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构成严重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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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37 如今在华盛顿的精英看来,“崩溃”希望渺茫,“演变”遥遥无期,于是“威胁”便成为关于中国的主导性论述。但需要指出的是,崩溃论和演变论虽然衰落却没有灭绝,若今后卷土重来也不会令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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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7339 那么,弗格森所谓的“华盛顿的新正统”是什么呢?近两年来,一种“新共识”在西方政界与思想界流传:美国以往基于演变论的对华“接触”(engagement)战略失败了。不断崛起的中国并未按照西方所期望的那样,温和地融入美国创立并主导的国际秩序,而是成为挑战这个秩序的“修正力量”,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因此,现在应当放弃过去温和的接触战略,代之以更为强硬的方式以“规制”中国,这是美国发起贸易战的理论基础。许多评论家认为,这是当下美国分歧严重的两大政党精英之间罕见的(甚至唯一)的共识,也是美国外交界、智库以及学术界许多人士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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