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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绾认为,造成世风衰颓、道德沦丧的原因,首先在于学术不明,欲救治上述社会病害,首务之急在于讲明学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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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海内虚耗,大小俱弊,实由学术不明,心术不正,故士风日坏,巧宦日众,吏病日多,贪残日甚。立法愈密,奸弊愈生,刀讼愈起,上下逢迎,虚费愈广,所以生民日困。苟不忍澄其本而惟务更变,更变愈多而滋弊愈深,益使大小空竭,虚耗日甚,视祖宗时民间富庶为如何哉!此皆吾党之所当知,必思有以救之可也,救之如何?明学术而已。(《明道编》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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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出的救治社会风气的良方是明学术,他的艮止之旨,就是要使人皆知所止:止于天理,止于至善。而当时人们所尊信的学术,大多是左道旁门。黄绾指出,当时最大的学术公害是禅宗,明学术首先在于辟禅。他认为禅宗是最不知艮止者。禅宗以不思善、不思恶,认本来面目为宗旨,而其本来面目,即空,无君臣父子夫妇长幼等当止之所。不知艮止即不知天理,不知天理必逃世。世儒中以空无虚寂为学者,皆不知艮止,皆流于禅学。他所列不知止而流入禅学者,包括宋明两代大儒,他说:“宋儒之学,其入门皆由于禅。濂溪、明道、横渠、象山则由于上乘,伊川、晦庵则由于下乘。虽曰圣学至宋倡,然语焉而不详、择焉而不精者多矣。”(《明道编》卷一)黄绾对宋儒承继孔孟圣学之说提出质疑,认为圣学至宋而昌的说法没有充分的根据。宋代诸大儒皆半杂禅门,杂于禅,则丧艮止之旨。对于周敦颐,黄绾集中批评他的修养方法为禅学。周敦颐曾述其为学之要说:“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通书》第二十章)黄绾认为,圣学之要在“十六字心传”,而周敦颐说“一为要”,此已离开尧舜相传之统。而且“欲”字,有出于道心者,有出于人心者。出于道心者,欲为天理,如孔子“己欲立而立人”之类。此欲绝不能无。周敦颐之无欲、静一,即从禅宗“本来无一物”化来。周敦颐又杂入道家,周敦颐的“无极”即老子的“无名天地之始”,禅宗的“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而儒家,在《易》则曰“易有太极”,在《洪范》则曰“皇建其有极”,在《诗》则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皆言有而未尝言无。言无则堕于空虚寂灭,与艮止之意绝不相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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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程颢,黄绾着重攻其《定性书》中的思想。《定性书》说:“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是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黄绾认为,无心、无情、廓然大公都没有艮止的内容,不但与《中庸》“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宗旨相违,即与孟子“求放心”之训也相戾。他指出,程颢之学的实质是禅学,必须正本清源,勿使人借程颢此言宣传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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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程颐和朱熹,黄绾的批评更为严厉。他指出,程朱的功夫纲领在“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句。而涵养用敬则多瞑目端坐,进学致知则多在书册上考求。“程门立雪”故事,后儒传为佳话,黄绾则以为瞑目端坐,不知门外雪深数尺,正其禅学处。朱熹之《调息箴》,不仅杂于禅,而且杂入老。朱熹《大学补传》之致知,也非《大学》致知原意。黄绾指出,程颐、朱熹之病,皆在不见心体固有之明,求之于外,皆不知艮止之意。不但不可望其为圣学,即求其为濂溪、明道之上乘,亦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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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陆九渊,黄绾的批评较为温和,但对于陆九渊的弟子杨简,则攻之不遗余力。他说:“慈湖之学,出于象山。象山则不纯禅,至慈湖则纯禅矣。”(《明道编》卷一)杨简之学之所以是禅,就在于它以“不起意”为中心宗旨。“不起意”则必以《易传》所说“拟议成变化”为不足道,必废孔门“志道、据德、依仁、游艺”的修养功夫。黄绾还指出,杨简之学继承陆九渊的方面,如承认人心自善,人心自灵,人心自明,人心即道等,与自己的学术宗旨无异,异者在自己有艮止,杨简无艮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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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异者,我有典要,慈湖无典要;我有工夫功效,慈湖无工夫功效;我有日新次第,慈湖无日新次第;我则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其定、静、安皆本于止,止在于心而有其所,故万物万事皆从我止而不可乱。慈湖则随其所至而止,止于泛而无所,故万事万物皆由其止而不可约。我之立心在诚意,去私意;慈湖则并诚意而去之,而曰“不起意”,又曰“起意则昏”。我之工夫在思,去其不当思者;慈湖则并当思而去之,而曰“不思”,又曰“无思则万物毕照”。(《明道编》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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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绾看来,有艮止则见天理,艮止即学问宗要,即功夫所求的结果;艮止则诚意可立,即所谓“成性存存”。一切恶行,皆起于荡而无归,流而无止。故他反复强调艮止。他认为艮止是本,一切事功设施,皆是艮止发生的作用。艮止之本一失,其作用皆有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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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的艮止之旨,黄绾反复申明其义:“予以艮止存心,以执中为志,以思为学,时止时行,无终食之间违仁,兢兢业业,无一言敢妄,一行敢苟。”(《明道编》卷一)就是说,心存艮止,不敢轻忽,心即得诚敬。然后以中、以天理为目标,事事思个天理是当,一切行为,皆止于当止之地,皆以理为归。他认为,这个意思,就是儒家经典反复训诫的意思,也是儒佛的分水岭。在黄绾这里,艮止获得全面的意义,艮止是与天道运行的节律、轨则同一的。艮止之体,即天道之诚。人心也因本具的天理自有进退行止之节律而显艮止。收拾精神而无肆志妄行,这就是修养功夫上的艮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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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二 对王阳明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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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绾提出艮止宗旨,作为天、人的根本法则,目的在反对各种形式的流荡无归。他反对禅学,就是因为它流荡无归;他批评乃师王阳明,批评学坛宗盟湛若水,也以其流荡无归。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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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昔年与海内一二君子讲习,有以致知为至极其良知,格物为格其非心者。又谓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致者,至也,至极其良知,使无亏缺障蔽。以身、心、意、知、物合为一物,而通为良知条理;格、致、诚、正、修合为一事,而通为致良知工夫。又云克己功夫全在格物上用,克其己私,即格其非心也。又令看《六祖坛经》,会其本来无物,不思善、不思恶,见本来面目,为直超上乘,以为合于良知之至极。予始未之信,既而信之,又久而验之,方知空虚之蔽,误人非细。(《明道编》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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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批评虽未明指王阳明,但其中学术观点,皆王阳明所提出。黄绾认为,王阳明的良知,即禅宗的“本来面目”,致良知就是将本来面目推至极处;格物为格其非心,即去除私欲以保持本来面目。故阳明功夫,惟在去私,而去私又在不起意,以不起意为得良知本体的手段。即此而足,孔门志道据德等为余事。此皆因无艮止之义,故陷于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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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绾又批评王阳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王阳明晚年胸襟、怀抱的总结,是修养的极致,黄绾对此也加以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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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君子,每言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以为大人之学如此。而究其说,则以吾之父子及人之父子,及天下人之父子为一体;吾之兄弟,及人之兄弟,及天下人之兄弟为一体;吾之夫妇,及人之夫妇,及天下人之夫妇为一体;吾之朋友,及人之朋友,及天下人之朋友为一体。乃至以山川、鬼神及鸟兽、草木、瓦石皆为一体,皆同其爱,皆同其亲,以为一体之仁如此。审如此言,则圣人所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情有亲疏,爱有差等,皆非也。实不知其说已堕于墨氏之兼爱,流于空虚,荡无涯矣。(《明道编》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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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批评王阳明一体之仁为爱无差等,在爱上无艮止、无分别,终不免荡而无归。他认为,人心之爱有差等,有艮止。此艮止、差等皆起于天性人情之真。大人即在于因其差等,处之各不失其当止之所。这就是道,就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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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绾对于王阳明致良知、万物一体说的批评,皆自一点随意发挥,难免虚浮疏阔,与其《五经原古》一样,皆有“师心自用”之病。黄绾自正德五年获交王阳明与湛若水于京师,相与讲学,至嘉靖元年阳明归越听致良知之教称门弟子,再至阳明征思田殁于军中,先后凡二十年,对王阳明学说不能说知之不深。阳明先后有与黄绾书十数通,其中论修养功夫甚为剀切。如《答黄宗贤应原忠》中说:“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剥蚀,然后纤尘自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王阳明全集》第146页)又有《别黄宗贤归天台序》,其中说:“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其心本无昧也,而欲为之蔽,习为之害,故去蔽与害而明复,匪自外得也。心犹水也,污入之而流浊;犹鉴也,垢积之而光昧。孔子告颜渊克己复礼为仁,孟轲氏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夫克己而诚,固无待乎其外也。”(《王阳明全集》第233页)这里王阳明功夫之实,用力之勤,提掇之切,意皆甚明显。黄绾皆略去不论,可见他别有意指。从黄绾写《明道编》的命意看,他反对的是不知艮止,荡而无归。之所以对王阳明晚年致良知、万物一体诸义也加以批评,是因为阳明晚年功夫渐入化境,其思想中“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等逐渐占了上风,讲学多就高明一路。这种学术思想和讲学趋向,与黄绾艮止之旨相去甚远。黄绾弟子吴国鼎在跋《明道编》中述黄绾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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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尝与阳明、甘泉日相砥砺,同升中行,然二公之学一主于致良知,一主于体认天理,于予心尤有未莹,乃揭执中、艮止之旨,昭示同志,以为圣门开示切要之诀,学者的确功夫,端在是矣,外是更无别玄关可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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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黄绾明确表示不满王阳明、湛若水之旨,他的执中、艮止,正是为了弥补、纠正“致良知”与“随处体认天理”。黄绾批评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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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君子有为下乘禅者,不见物则之当然皆在于己,以为天下之理皆在于物,故云“随处体认天理”,故谓功夫全在格物。其云格物,曰:“格者,至也。物者,事理也。此心感通天下之事理也。格之者,意心身皆至也。即随处体认天理也。”其学支离,不足以经世,乃伊川、晦庵之为弊也。(《明道编》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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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绾批评湛若水,也是认为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为求外物之理,无艮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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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绾不满王阳明“致良知”之旨,在于他对格物致知的解释与阳明不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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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之要,在“致知在格物”一句。其云致知,乃格物功夫;其云格物,乃致知功效。在者,志在也。志在于有功效也。致者,思也;格者,法也;有典有则之谓也。(《明道编》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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