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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虚寂无物,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是故纵吾之目,而天地不满于吾视;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于吾听;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于吾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极,即吾之精神,未尝往也。(《答蒋道林》,《罗洪先集》第2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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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神秘体验,宇宙景物奔来胸臆间,生气淋漓,绵延无穷,变化不测,浑然一体,一时皆呈现心中。体验到物我无间,我为天地精神的承当者,我为古人文化意蕴的赓续者。这种体验是“浑然与物同体”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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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洪先这种静的境界、万物一体的体验以无欲为前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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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洪先所尝着力者,以无欲为主。辨欲之有无,以当下此心微微觉处为主。此觉处甚微,非志切与气定,即不自见。(《答李二守》,《罗洪先集》第3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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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欲是一种状态,一种心理感受,其出现又须在志意凝一、气息正定之时。志意凝一即全神贯注于无欲故静的境界,心不旁骛。稍有走作,即为纷纷意念所杂而气动,气动则无欲境界不可望其出现。罗洪先的无欲,有很强的宗教意味,其修养方法与禅宗有许多相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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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洪先归寂之说,亦有取于陈献章的致虚。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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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致虚之说,乃千古独见,致知续启,体用不遗。今或有误认猖狂以为广大,又喜动作,名为心体,情欲纵恣,意见横行。后生小子敢为高论,蔑视宋儒,妄自居拟,窃虑贻祸斯世不小也。(《与吴疏山》,《罗洪先集》第4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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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多以陈献章语涉玄微,功夫偏于静,疑其类禅,而罗洪先独表彰之,以为陈献章之学有体有用,其体为致虚,其用为致知。致虚是求其心体与宇宙之广大虚空为一,致知是把静中养出的端倪推致于外。致虚而后有未发之中,未发之中而后有发而中节之和。在罗洪先看来,陈献章所谓自然,是其心体致虚与照物无失二者的结合。功夫在致虚上用,心体虚明自然照物,无间于动静,所以他又说:“和兼斋(白沙)先生之学,以自然为宗,至其德要,则随动随静,终日照应而不离。”(《跋白沙和兼斋诗》,《罗洪先集》第6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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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洪先的归寂主静之说,自认为是与宇宙本体为一的。在他看来,虚寂是宇宙本来面目,也是心体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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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感之前,寂未尝增,非因无念无知而后有寂也。既感之后,寂未尝减,非因有念有知而遂无寂也。此虚灵不昧之体,所谓至善;善恶对待者,不足以名之。知者,触于感者也;念者,妙于应者也。知与念有断续,而此寂无断续,所谓感有万殊,而寂者惟一是也。(《答郭平川》,《罗念庵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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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是本来如是,无知无念不能增一分。寂体感用,感时有知有念不能减一分。这种状态是不与具体起灭相对的绝对。知与念是此寂体对于外部刺激的反应,然虽有反应而寂体如常,必归寂而后能通感。在罗洪先看来,寂是本体,寂先于感,而在感时,此寂体在感中并为感之主宰,故寂体贯穿于一切时,他说:“寂然者一也,无先后中外矣。然对感而言,寂其先也。以发而言,寂在中也。”(《答项瓯东》,《罗念庵集》卷一)此感中之寂,即周敦颐超越具体动静之“静”,程颢“动亦定,静亦定”之“定”。能静定则中有主,不为纷拏之事物所摇动。故感是变动的,寂是永恒的;感是现象,寂是本体;感有内外,寂无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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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无分于动静、内外,寂体即主宰,罗洪先归寂的本义在于主宰常明,有主于中。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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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良知者,言乎不学无虑,自然之明觉,盖即至善之谓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恶,吾知之,不可谓非知也。善恶交杂,岂有为主于中者乎?中无所主,而谓知本常明,恐未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恐未可也。故知善知恶之知,随出随泯,特一时之发见焉耳。一时之发见,未可尽指为本体,则自然之明觉,固当反求其根源。盖人生而静,未有不善,不善动之妄也。主静以复之,道斯凝而不流矣。神发为知,良知者静而明也,妄动以杂之,几始失而难复矣。故必有收摄保聚之功,以为充达长养之地,而后定、静、安、虑由此以出,必于家、国、天下感无不正,而未尝为物所动,乃可谓之格物。盖处无弗当,而后知无弗明,此致知所以必在于格物,物格而后为知至也。故致知者,致其静无而动有者也。(《甲寅夏游记》,《罗洪先集》第81~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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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为知善知恶者,但要使良知排除妄念的混杂,保证良知对善恶的判断无有差忒,必有归寂主静、收摄保聚功夫,使良知充达长养,常精常明。故所谓格物,即归寂的过程;致知,即对寂体的获得。这就是罗洪先的为学宗旨,也就是他说的:“学有可一言尽者。如收敛精神,并归一处,常令凝聚,能为万物万事主宰,此可一言而尽。”(《与萧云皋》,《罗洪先集》第2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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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二 对现成良知派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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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洪先归寂主静之学,以良知返归寂体的过程为格物致知,就是认为良知必须经过实地锻炼而后得,因此,他反对王龙溪的“现成良知”,反对“先天心本自正”。王龙溪主张从先天心体上立根,后天功夫在于塞断意混入先天良知的通道,任良知发用流行,此即“以先天统后天”。罗洪先不同意王龙溪的为学宗旨,虽然二人交谊甚笃,但关于先天正心与后天归寂主静的辩论却持续不断。罗洪先评论王龙溪:“龙溪之学,久知其详,不俟今日。然其谓功夫,又却是无功夫可用,故谓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后天’之意。其说实出阳明公口授,大抵本之佛氏。”(《与双江公》,《罗洪先集》第185页)“以良知致良知”、“先天制后天”,皆一语道破龙溪学问真意。罗洪先认为先天正心得之佛家,而又轻于指点后辈,后学放弃功夫修养,直接承领本体。他指出:“自来圣贤论学,未尝有不犯做手一言,未有学而不由做者。惟佛家则立跻圣位。此龙溪极误人处。”(《读双江公致知义略质语》,《明儒学案》第428页)这里罗洪先指斥王龙溪为禅,以龙溪之不犯做手,直任本心为禅之明心见性,立地成佛。此或为刘宗周斥王龙溪“蹈佛氏之坑堑”一意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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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龙溪所着意提掇的,是王阳明良知之道心义,认为良知是天命之性与所性之觉的合一,无内外,无寂感。不昧此一念灵明,即是致知,即是格物。或以为良知未尽本心之妙,须掺入知识意见,此便是异学,便是俗学。信得良知过时,“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见即是良知之照察,彻内彻外,止此良知,所谓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而罗洪先认为,龙溪此言,只得阳明学说一偏,阳明所谓良知,虽言其为天命之性,但此性须经收摄保聚,止之之功,才能变为现实的道德行为的根据。天命之性、本有之善是理论上的、抽象的,止至善功夫是实践上的、具体的。《大学》宗旨集中到一点,即止于至善。其功夫全在于能止。在罗洪先看来,人之好利好货好色种种情感欲望,与生俱来,时时冲击人的良知,遏之止之使服从于先天良知,先天方为现实受用。他驳斥龙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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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曰“若信得良知过时,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见即是良知之照察”云云。夫利欲之磐固,遏止犹恐弗止矣,而欲纵其知之所发以为心体;以血气之浮扬,敛之犹恐弗定矣,而欲任其意之所行以为功夫。畏难苟安者,取便于易从;见小欲速者,坚主于自信。……使天下之人,遂至于荡然而无归,悍然而不顾,则其陷溺之浅深,吾不知于俗学何如也!(《甲寅夏游记》,《罗洪先集》第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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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是说,龙溪所恃任的先天良知,如不用归寂主静功夫,“磨砻使之光辉”,则必为利欲、血气所混杂,结果是使人混淆理欲,陷于流荡无归的境地。故先天良知必有归寂主静功夫才能使之真正在我。他尝说:“以现在良知为主,决无入圣之期矣。”又说:“只是时时不可无收摄保聚之功,使精神归一,常虚常定,日精日健,不可直任现在以为止足。”(《甲寅夏游记》,《罗洪先集》第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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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洪先一生学问精神皆在此。他的学说提出的缘由,是承浙中王门特别是王龙溪纯任先天,因而重言申明凝聚磨砻功夫。他曾明白宣示他的立说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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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间,曾以“主静”一言,为谈良知者告。以为良知固出于禀受之自然,而未尝泯灭;然欲得流行发见常如孩提之时,必有致之之功;非经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听而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阳明之龙场是也。学者舍龙场之惩创,而第谈晚年之熟化,譬之趋万里者不能蹈险出幽,而欲从容于九达之逵,岂止躐等而已哉!(《寄谢高泉》,《罗念庵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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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承认现成良知,但他认为现成良知自人降生后,就会受私欲浸染,不能常如赤子之时,必有归寂保聚之功。阳明在龙场的居夷处困,动心忍性,正是他长期意志磨炼、知识充拓的结果。而王龙溪恃任现成良知,抛弃了锻炼磨砻功夫,直趋阳明晚年熟化境界。这种所谓简易功夫,有躐等之病。这种弊病,罗洪先认为可归咎于两个方面,一是王阳明迁就初学,轻于指点;一是后学径趋高妙,草草谬承。对此他曾剀切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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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二字,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非信而不惑为难。使发于心者,一与所知不应,即非其本旨矣。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现在发用以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寄张须野》,《罗洪先集》第4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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