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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解释“意淫”的红学家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应该先摘其要,以备参考。最早的解释者是脂砚。在《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五回“意淫”行间朱批:“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当代红学家冯宇认为宝玉“无论姐姐妹妹,还是奴隶丫头,他都一视同仁,尊重她们的人格,钦羡她们的才智,分担她们的忧愁,同情她们的遭际。宝玉的‘体贴’‘多情’,无不是纯真无邪的感情。这种感情,乃是经过净化,升华为纯洁高尚的一种精神世界”。在此之前,他并认为“‘意淫’很有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的味道”[22]。另位红学家蔡义江诠释警幻情榜中所言“宝玉系情不情”,比较实事求是。他说:“‘情不情’,前一‘情’字是对……‘有情’的意思;‘不情’是指不知情人的人或无知觉之物;也就是说,宝玉不但能钟情于有情的人,甚至也用情于无知者。”根据蔡的解释,另位红学家邹进先把“意淫”推广为超越了“男女之情”而成为“一种博爱思想”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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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诸家对“意淫”的诠释,虽各有部分可取之处,但都不够正确,内中还有些看法是错误的。原因有二。首先,举世红学家们前此并无一人先去做“意淫”个案的搜集工作(当然搜集之先即须了解“意淫”大致为何物)。再则至今尚无一人按照生理、心理科学知识去分析每个“意淫”个案的内容、性质和科学意义。本文本节正是志在从事于这种前人未曾做过的工作。笔者先选六例依章回前后排列于下,每个案之后,再稍作分析与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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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宝玉私访袭人的家,“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等众人不在,宝玉向袭人称赞那穿红的姑娘,并表示“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然没这样造化,倒也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儿似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宝玉对穿红姑娘显然一见即发生性的吸引,其实那三五个女孩一见了他都“羞的脸上通红”也正反映她们潜意识中因性刺激而引起的正常心理、生理反应。宝玉在此片刻中的言行都说明他的念头是“自私”的,心灵深处本是想“占有”她的。所以一听见她明年将出嫁,即“不自在”。这是“意淫”之轻者,他的超我从开头就警告他不能对穿红及其他房内女孩过度生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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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宝玉要求瞧瞧宝钗臂上的香串子。“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她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宝钗褪下来串子来给他,他又忘了接。宝钗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来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宝钗身体之美的刺激,使宝玉的本我中的潜意识做出极强烈的、马上要满足性爱的要求。当然有阻碍。“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惟有实现“金玉”前缘才能使性爱合法化——不是宝玉本我和自我闪电般的最佳“辩论”依据吗?但那严格的良心裁判者,宝玉的超我,马上就严厉地回答:“此非其时,切勿作非非之想。”宝玉的发呆不就是反映他心灵深处刹那间的争辩吗?书中虽未明写,宝钗不但能容忍宝玉的发呆,其实她自己也陷入半呆状况,心灵中得到应有的信心和满足。这是“意淫”最大的“限度”了,因为这“淫”的“意”已濒临“肉”的危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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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宝玉素昔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人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这是最轻的“意淫”,不需要再加析。但在此应该一提的是这个故事与全部《红楼梦》中不少大体相类之事,都反映宝玉对所有长得过得去的少女开始都是轻泛的“占有欲”或“意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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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因贾琏与多姑娘幽会,凤姐怒中误打了平儿,宝玉让平儿到怡红院,对她百般安慰,并下令为她熨衣裳,用上好脂粉为她化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为恨。……不想……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这故事描述得非常成功,叙事中已经说明宝玉一向感到平儿对他“性”的吸引力,而他的超我自始即能有效地抑制他对平儿的潜在欲望。平儿的无辜遭责给与宝玉“性”升华良好的机会,经过“尽心”提升到对她“薄命”的深切同情。这故事是极富代表性的“意淫”升华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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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宝玉“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这个缺乏强烈刺激的触景生情故事,仍然属于“意淫”范围,原因是它的核心仍然是“性”。宝玉不但因“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而忽焉不乐,他幻想之快,倏忽间连她未来因“性”而引起的生理变化等等都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这是次于傅秋芳的第二最轻的“意淫”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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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香菱和豆官等四、五女孩找花草,香菱说她有“夫妻蕙”,遭到豆官等的玩笑,以致被推倒在地,婆婆薛姨妈给她做的崭新的石榴红裙在泥水中染污。宝玉力劝她等他回去叫袭人拿她的那条同色新裙给香菱换,这样可以避免薛姨妈等的责问。香菱同意等。在回怡红院的路上,宝玉“心下暗想:‘可惜这样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儿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袭人把裙子拿来之后,香菱让宝玉背过脸去,这才向内解下换上。换了之后,袭人马上回去了。这时“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说,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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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换裙故事恐怕是全书中描写“意淫”发展过程最详细的例子,作者所用的艺术手法也最值得仔细分析。这故事原起于石榴裙,裙之为物(更不必加石榴两字)本身对男性就是一种性的刺激。袭人回去之前,香菱叫宝玉背过脸去,脱换裙子的举动必增加双方性的刺激。此外还有“夫妻蕙”这一性的暗码和宝玉那么多情地以花瓣陪埋“夫妻蕙”的举动,这些高度象征性的因素,和旁无他人的有利机缘,更激动了香菱的性潜意识。因此,她才主动拉住宝玉的手,在这亲密皮肤接触的情况下,她更用女孩子惯使的“打情骂俏”的花招——笑宝玉“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来造成高度的性的紧张。由于高度紧张,双方不得不稍退,可是香菱潜意识里对情欲已很难控制,所以又回转身来叫住宝玉,但只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此刻的香菱,相当于凝视宝钗的丰肌玉臂而发呆的宝玉,“淫”的“意”已濒临“肉”的危崖了。要不是有人来打断,这故事就很难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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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以上六例,“意淫”的内涵是远比前此所有诠释为复杂。笔者认为“意淫”具有以下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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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般而言,“意淫”必须有具体的对象,对象必须具有性吸引力。“意淫”绝不是“纯真无邪的感情”、“博爱”或“柏拉图式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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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意淫”与体肤之“淫”同源:皆出自性潜能渊薮的本我。因此,二者后面的驱力是相同的,原来的目标都是在追求性的快乐与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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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意淫”的对象是超我严格视为性的“禁脔”的,换言之,是从伦理道德观点看不能也不应与之性交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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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意淫”对象宽广而富弹性。试想:从未曾相识的傅秋芳,匆匆初见一面的袭人的姨妹,到平儿、香菱,甚至订亲以前的宝钗,都可成为对象。因此,“意淫”自始即有远近轻重和喜爱程度不同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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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意淫”必须向对象投入自己心(psychic)、性(sexual)能力(energy)总量的一部分,投入的多少视喜爱程度深浅而异。这种“投入”就是心理分析所谓的“欲能投入”(cathexis)。宝玉对傅秋芳的投入最少,对香菱的投入就多得多,所以对她换裙一事终身牢记在心,认为意外而又意外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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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意淫”最终一定会变成性的升华。因为如果走到头仍不能、不敢、不应实现性爱,就必须转移方向了。弗洛伊德认为升华就是心理“防御机制”里的“移代”(displacement)。他申论凡人类近于原始、侵始、攫取、满欲等粗暴行为,因受强烈社会制裁,迟早必会转化成比较温和文明的行为;因为这样才能见容于社会,甚至有时还会化干戈为玉帛。性升华亦同此理。性升华就是将潜意识中自私满欲的驱力提升转化为体贴、同情、怜悯。性升华不失为一种净化,而净化总是趋向高尚纯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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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由于性升华是一种净化,所以当代红学家中颇不乏从事于将宝玉全部感情高尚化、纯洁化的工作。内中以余英时教授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24]影响最大,一时被誉为新的“典范”。在此文中他详释曹雪芹艺术架构的高妙,把大观园内外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园外肮脏,园内纯洁。此文第62长注对这两个世界的鲜明的对照蜻蜓点水式地加以淡化,并特别讨论“意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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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再强调《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方面是泾渭分明的,而另一方面又是互相交涉的。情与淫的关系也正是如此。曹雪芹并非禁欲者,……在第五回中他开宗明义地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而反对“好色不淫”、“情而不淫”之类的矫饰论调。大体说来,他认为情可以,甚至必然包括淫;由情而淫虽淫亦情,故情又可叫做“意淫”。但另一方面,淫绝不能包括情;这种狭义的“淫”,他又称之为“皮肤之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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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具有爱情而做爱的是相当普遍的。如果“情”真能等同“意淫”,曹雪芹从他的感情经验和思维体系中何以在“情”字之外还要特别精心地另造“意淫”一词来?何以警幻对宝玉说“今汝独得此‘意淫’二字?”何以“意淫”一词二百余年来不知迷惑了多少读者?让我们回到最显浅的起点,“意淫”似可先试释成“淫意”,换言之,就是有淫的意向和动机,而不是真正地行淫事。这忠实于字面的初步试释正与本文对“意淫”内涵特征的仔细分析几乎完全符合。而余先生对“意淫”的定义和诠释与语言逻辑和经验常识都相抵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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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彻底清澄前此的错误和了解的不周,我们有必要对“意淫”续加深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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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从语言逻辑与心理内涵,我们必须指出“意淫”和“升华”或“净化”不能等同。“意淫”开始必须有对象和特殊引起“意淫”的情况,“意淫”必有它发展的过程,这过程走完,最后才达成“升华”或“净化”。全体和部分是不能等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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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意淫”有两个层次:个别具体的层次和共相抽象的层次。本文所举六例都是属于前者的,经常的“意淫”是属于前者的。宝玉对所有具有性吸力少女(包括未曾见过的)的广义的性的兴趣和反映深层“占有欲”的对少女行将出嫁而发生的怏怏不乐都属于共相抽象的层次。宝玉的“意淫”如此深广,难怪警幻仙姑对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因汝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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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由于从上引宝钗、平儿、香菱三例看,作为宝玉的“意淫”对象的这三位少女都向宝玉做出或多或少的正面反应,都对他的“意淫”欣赏,并都从其中得到一定程度的快乐和满足。这正说明何以警幻仙姑对“意淫”的宝玉说他在闺阁中可为良友。因为自人性观点看,世上几没有任何妙龄女子不喜欢与青春少年调情卖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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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个世界》的看法对研究曹雪芹的艺术构思和手法可能有相当参考价值,但对了解《红梦楼》主要意蕴的博大精深可能是一个障碍。因为无论从爱的起源与爱的性质,尤其是从心理分析的科学观点看,人的心灵机构是万万无法强行中分为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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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小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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