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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以此来否定求知,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况且弓箭、鸟网之类的东西不是人类针对鸟类来用的吗?或者就像拉封丹的寓言诗里那只被弓箭射伤的鸟忿忿地对人类所说的:“没有怜悯心的种族,你们也别嘲笑我们,你们的命运往往也和我们一样:伊阿珀托斯的子孙,你们中的一部分人,也总是把武器供给另外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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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更贴合的例子,东汉宋均的事迹或可参考:宋均作九江太守的时候,郡内猛虎为患,人们设置了很多机关陷阱,但效果不大。宋均说:“虎豹在山,鼋鼍在水,各有各的地盘,况且江淮有猛兽,就像北方有鸡豚一样。如今猛虎为患,罪在残酷的官吏,靠机关陷阱来抓老虎不是治本的办法,不如整顿吏治,推举贤良,把机关陷阱撤除,降低税负。”结果机关陷阱撤除了,老虎们反而渡过长江离开了这里。(《后汉书·宋均传》)这是典型的儒家式宣传,如果用朴素的理由来解释,大约是因为人们勤于捕虎,恰恰激发了老虎的凶性,也过于拉近了人和老虎的距离,倒不如躲着老虎,彼此反而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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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人顺着人性生活,虎顺着虎性生活,只要环境不太逼仄就好。用王夫之的话说,“虎不撄则不攫,不走则不追”(《读通鉴论》卷13)。王夫之的原意是说不要主动激反权臣,而“不撄”正是庄子的一贯主张,不撄老虎则老虎不伤人,不撄人心则社会安定太平,而知识恰恰就是撄人心的一大罪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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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把社会想象成一面湖水,越用力使之平静,它反而越不平静,若不扰动,它自然就会平静下来,这就是《淮南子·缪称》所发挥的老庄思想:“勿惊勿骇,万物将自理;勿挠勿撄,万物将自清。”这就意味着,无甚作为的政府才是最好的政府,丰功伟绩的政府反而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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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杂篇·徐无鬼》讲黄帝和一众贤明的手下迷了路,一名牧马的小童给他们指点了方向,继而黄帝向小童请教治国之道,小童说治理天下的道理就像牧马的道理一样,只有一条,即“去其害马者而已矣”。在今天看来,这实在是一种很高明的见识,意味着政府应该是一种“消极政府”,听任社会自由发展,仅仅除弊去害而已,而不是一种“积极政府”,带领社会追求一些伟大的目标。于是,“在政治活动中,人们是在一个无边无底的大海上航行;既没有港口躲避,也没有海底抛锚,既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平稳地漂浮。大海既是朋友,又是敌人,航海技术就在于利用传统行为样式的资源化敌为友。”——这应该是奥克肖特被引述最多的一段话了,在他的眼里,政府最重要的职能(如果不是唯一职能的话)就是保障这只船不会沉没,至于船要驶向何方,这是完全不需要操心和计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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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观念已经在当代西方政治学里得到了强烈的共鸣,其理论发展已经比庄子当时要丰富而严密得多了,传统的目的论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越来越少的人相信人类社会应当为了某个伟大的目标而共同奋斗。(6)但我们有一个问题必须要问庄子,即“害马者”究竟包括哪些内容——举一项具体的内容来说,包不包括文化知识呢?我们不应该撄人心、撄社会,但知识算不算一个撄人心、撄社会的罪犯呢?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看得这么极端,但这的确符合《庄子》的主旨,所以庄子的意见似乎显得有些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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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知识提高了生产力,生产力的提高干扰了大自然原有的生态平衡,即便在人类社会内部,这也会加速社会的贫富差距,从而动摇社会的稳定,这已是我们今天的常识了。但我们不能因此而轻忽《庄子》的这段内容,因为它对统治者与老百姓之关系的类比非常耐人寻味:箭手和鸟儿,渔夫和鱼儿,猎户和野兽。也就是说,统治者好知,用高级的知识发明了盘剥百姓的利器,扰乱了百姓原本淳朴的生活,毁灭了他们原本纯良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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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均恰好有一个为政的观点,可以和庄子这番话相发明:为吏之人只要宽厚些,纵然贪污放纵,也没什么大害,但如果是苛察之人,就算自身廉洁守法,但巧黠刻削,这才是造成百姓流离失所的祸根。(《后汉书·宋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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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再向其根本追溯,我们便会看到一种悠久的政治智慧。春秋年间,郑国子产主政,铸刑法于鼎,叔向给他写了封信表示自己的失望,其中提到“国将亡,必多制”,也就是说,越是国家将亡的时候,越是法令滋彰。子产回信说:以我的才能,考虑不到子孙后代的长治久安,只能挽救目前罢了。(《左传·昭公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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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讲法制史的人一般都会推崇子产的做法,而把叔向当成反动的保守势力,但古人不都这么看,司马光就很欣赏“国将亡,必多制”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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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颇合黄老治术之旨,若用庄子的话说,没有了弓弩毕弋机变,钩饵罔罟罾笱,天下当然会太平多了。而那些繁文缛节的法令,难道不正是弓弩毕弋机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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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庄子甚而还在这里触及了一个相当后现代的问题,即知识到底是不是中性的,是不是价值无涉的?在我们的常识里,知识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但它本身仅仅是一件工具。如果你被这把剑刺伤了,你不会怨恨这把剑本身,而会去怨恨使用这把剑的剑客。(这恰好涉及庄子的另一个主张,即要人做剑而不是做剑客,这一点留待下文再做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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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问题是,知识必须经由人才能被体现出来,而既然是经由人的体现,就不可避免地带了人的立场。宋人掌握了制造神臂弓的知识,辽和西夏就会相当苦恼;事情如果反过来,辽人掌握了制造神臂弓的知识,大感苦恼的就该是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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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技术知识还是人文知识,一经降生,就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人的立场,打上了人的烙印。在庄子的时代里,秦国掌握了高级的组织行为学的知识,比起具体的技术知识来,这项人文知识才是它真正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的无上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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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会拉大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而随着认知水平的提高,掌握了高级知识的人会对那些没有掌握这些知识的人形成越来越强大的控制力量,此即培根的名言所谓“知识就是力量”。在初民时代乃至其后,反抗暴政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王夫之评论历史上的弭盗政策,说我国的老百姓,对地方官小有不满就会称兵造反,打胜了就称帝称王,打败了就卑辞行贿以图封赏,无论胜败都有好处。南宋有民谚说:“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而且反造得越大,招安时得的官爵便越高。(《读通鉴论》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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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显然不赞成温和的招抚政策,并道出了一种与我们常识相反的百姓面目。无论如何,当我们历时性地来看问题,知识确实是与造反难度成反比的,民众自发的反抗面对的将是高度组织化的官僚系统和拥有精良装备以及接受过专业化训练的军事组织,遑论强大的宣传手段会使百姓们发自内心地认同自己被奴役与盘剥的状态,从而自觉地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来维护他们对自己的奴役与盘剥。只有庄子这样爱读书、爱思考,并且冷眼旁观的人才痛心地觉察到那些看上去是教人学好的知识也被权贵们当做钳制天下人心的优雅的刑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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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庄子看来,永远是最有权力的人掌握了最先进的知识,而无论何种知识(无论是教人好的还是教人坏的)到了他们手里,都无一例外地变成同一种东西,即维护自身权力的工具。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推论下去:如果权力结构不变,那么知识越发达,对老百姓就越是不利。与其如此,不如弃知,于是就有了《庄子》最有名的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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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庄子·外篇·胠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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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意是说,只要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消失。借重圣人本是为了治理天下,却反而是大盗得益最多。制造斗斛来量,却连斗斛也窃取了;制造权衡来称,却连权衡也窃取了;制造印章来取信,却连印章也窃取了;推行仁义来矫正社会,却连仁义也窃取了。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仁义存于诸侯之门,这不就是盗窃了仁义圣知吗?所以那些追随大盗与诸侯并窃取了斗斛、权衡、印章与仁义的人,重赏无法劝阻他们,重刑无法威慑他们。使大盗获利而不可禁止,这都是圣人的过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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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思想在春秋时代早有萌芽,《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记载鲁国多盗,季孙敦促臧武仲严加捕治,臧武仲却历数季孙所作所为,大发议论说:“你身为国家正卿,却以礼遇招引国外的盗贼,如今命我捕盗,我如何做得到呢?庶其从邾国盗来城邑投奔我国,你把姬氏给他为妻子,给他城邑居住,连随从都有赏赐。对于大盗,你给他城邑和国君的姑妈;对于次一等的盗贼,你给他们奴隶和车马;对于再次一等的盗贼,你给他们衣裳剑带。你自己一面赏赐盗贼,一面忧虑境内多盗,我又能怎么做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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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窃取了齐国政权的田氏,(8)庶其这样的大盗也算小巫见大巫了。这实在是一个普世性的问题,譬如在与庄子同属轴心时代的柏拉图的记载里,古希腊的诡辩派哲人色拉叙马霍斯在诘难苏格拉底何谓正义时高谈阔论道:“最不正义的人就是最快乐的人;不愿意为非作歹的人也就是最吃亏苦恼的人。极端的不正义就是大窃国者的暴政,把别人的东西,不论是神圣的还是普通人的,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肆无忌惮巧取豪夺。平常人犯了错误,查出来以后,不但要受罚,而且名誉扫地,被人家认为大逆不道,当作强盗、拐子、诈骗犯、扒手。但是那些不仅掠夺人民的钱财,而且剥夺人民的身体和自由的人,不但没有恶名,反而被认为有福。受他们统治的人是这么说,所有听到他们干那些不正义勾当的人也是这么说。”或许可谓遗憾的是,在这段记载里,色拉叙马霍斯是作为苏格拉底的标靶出现的,其下场如何不问可知。但他道出的不仅是一己之私见,从其他出场人物的发言来看,这就是当时社会上的一种共识。(柏拉图《理想国》第2卷)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世界何处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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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病症如此醒目,但原委何在,又如何对症下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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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看到了礼崩乐坏,想要恢复周人传统中约束着世道人心的礼制,庄子却看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正是“盗悲老氏折横斗,马谢庄生脱辔衔”(袁宏道《放言效白》),《庄子·外篇·在宥》讲治理天下的关键就在于“无撄人心”,即不要扰乱人心。当初黄帝用仁义扰乱人心,此后每况愈下,贤者隐居于山林,君主忧惧于庙堂。当今之世,刑狱连绵,死人遍地,儒家和墨家居然还在枷锁之间鼓吹自己的学说,实在太无耻了。我怎么知道圣智不是镣铐的楔木,仁义不是枷锁的孔枘呢?我怎么知道曾参、史鱼这样的贤人不是夏桀、盗跖这样的大盗的先导呢?所以说“绝圣弃智而天下大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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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时的善预见将来的恶,这是一种非凡的洞察力,就像拉辛的诗剧《勃里塔尼古斯》里,罗马太后阿格里比娜对儿子尼禄继位三年来的励精图治一点都不信任:“暴虐的君王总是以善政先行,卡伊乌斯也一度使罗马百姓相庆。”庄子和阿格里比娜的这份洞见,直到今天仍是许多人毫不具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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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在这一点上颇费笔墨,《胠箧》和《盗跖》也都是讲这个道理的,庄子也意识到知识是把双刃剑,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只是天下善人少而恶人多,所以知识也相应地跟着善人为善的少,跟着恶人为恶的多。既然善人少而恶人多的局面改变不了,绝圣弃智应该就是退而求其次的良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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