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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礼为例。礼的核心意义就是等级秩序,分尊卑、别贵贱,这是典型的“分别”。鲁国权贵季氏僭用了八佾之舞,孔子便感叹“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如果大家都是至亲骨肉,亲密无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哪还用得着礼来区别尊卑贵贱呢?所以庄子的建议是,从现代这个注重分别的状态返回到上古那个无所谓分别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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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便进入庄子的政治观了。上古那个无所分别的时代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上如标枝,民如野鹿”,不标榜贤人,也不重视能人,君主就像树枝一样仅仅悬处高位而已,民众就像野鹿一样率性而生,行为端正却不知道什么是义,互相关爱却不知道什么是仁,真心实意却不知道什么是忠,举止得当却不知道什么是信,所以行为不着痕迹,事迹不得流传。(《庄子·外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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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迹虽然不得流传,但庄子显然是从某个隐秘的渠道知道这回事的。在庄子看来,知识产生了分别,分别产生了争夺,争夺产生了虚伪。这个过程很好理解,一个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从混沌不分到私有制萌芽,开始有了“你的”、“我的”这种认识,进而谁都想多拿多占,谁都不想吃亏受损,由此自然就会你争我夺,而虚伪则是你争我夺的一项必要手段,于是社会就这么乱了起来。所以我们最好把知识去掉,回到上古那个无知无觉、无礼无义、纯任天然、不分物我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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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庄子似乎犯了一个应该被他自己批评的错误,也就是把天然和人为过分地对立起来。《庄子·内篇·大宗师》讲过,知识必定要有所待的对象,所待的对象却是变化无定的,那么怎么知道我所谓的天然不是人为呢,怎么知道我所谓的人为不是天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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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给牛穿上鼻子,给马套上笼头,这是人为,是违反天然的。(《庄子·外篇·马蹄》)但是,人类社会的礼,被庄子一再批判的礼,到底是天然的还是人为的呢?庄子认为这当然是人为的,事情当真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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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认可人类是一种群居动物的话,那么看看我们的同伴,亦即其他的群居动物,无论是狼群还是猴群,我们都观察到了太多的等级秩序,其复杂程度是完全当得起“社会”这个词的。就连老鼠也不例外,而事实上,老鼠作为人类最喜爱的实验动物,不但被自然科学家们用以试验药物及生理反应,也被社会科学家们研究出了值得人类借鉴的“社会行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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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如果群居生活是一种自然选择的话,那么“礼”当然也是一种自然选择的结果,即《管子·枢言》所谓的“法出于礼,礼出于俗”,礼源于自然形成的社会风俗习惯,只是被条文化了而已。也许对条文的不合时宜的固守确实称得上是一种人为,但礼本身不是人为,而是天然,至少天然要占绝大的份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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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瑞做过一项研究,发现那些未经世事的小孩子们只要彼此接触过三四次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在群体里建立一些正式的规则,比如每个孩子应该坐在什么位置,玩具怎么分配,游戏的次序怎么安排。(Merei, F., 1949)没有人教过他们“礼”,但“礼”就这样自发地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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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无足对知和说:“人们没有不追名逐利的,如果一个人富有,别人就会归向他,归向他就会以谦下的态度对他,他自然就被尊崇起来。”(《庄子·杂篇·盗跖》)不过无足的话是被《庄子》立为靶子,马上要让知和来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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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无论是默瑞的研究还是无足的观察,都是无可辩驳的客观实际,至于对这一现象的解释,以及这个小群体将会怎么发展,怎么扩大,这就退出了心理学的视野而进入社会学的研究领域了。我们可以借助彼德·布劳(1964)的理论来做出一些推测:在这个小群体初步形成的时候,个人一般都会表现出自己对于群体的价值。既然每个人的能力、偏好、热心程度不同,对群体的贡献自然也不相同,地位分化就开始出现了。而当小群体扩大之后,就会形成复杂的分层系统。(案:此即从俗到礼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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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群体是通过自由的社会交换而自然形成的,但一旦成型之后,社会交换关系就会退居次要地位,权力关系成为主导关系,而权力关系是用惩罚手段,而不是奖励手段来维持的(案:此即从礼到法的演进)。这样的群体便有了所谓整体现象,不再能以心理学的手段充分解释了。(《社会生活中的交换与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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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默顿(1949)则研究了社会组织对个体人格的影响以及彼此的依赖关系,认为越是完善的科层组织越是会迫使个人成为有组织的、谨慎的、训练有素的个人,这种社会压力常常会导致个人对规则的盲从,反而忽视了规则创立时的目的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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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的礼制便明显出现过这样的现象,所以孔子才感叹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礼制越来越形式主义了,物质形式被照章办事地沿袭着,精神实质却被人们抛诸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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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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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来,礼的确很难算是人为。更有甚者的是,不但礼不是人为,义在很大程度上也不是人为,因为舍生取义的事情在动物身上也并不罕见。“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说的不就是“天南地北双飞客”么。生物界里表现出来的利他主义是近年来生物学家们很感兴趣的一个话题,相关研究不断,发现不要说高等动物,就连微生物也表现出了惊人的舍生取义的觉悟,为了大家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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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类世界不同的是,它们没有标榜出礼义的概念,这不正是庄子所谓的“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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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经常有人批评庄子所谓的上古至德之世纯粹出于不切实际的想象,但现代科学的研究成果有力地支持了庄子。这不是什么空中楼阁,而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理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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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想法很好,但怎么操作呢?按照老子“反者道之动”的原则,我们大约把社会退化的这个过程反过来就行。也就是说,先把虚伪去掉。虚伪,也就是机心,机械会助长机心,那么为了去除机心,先把机械去掉应该是相当必要的——这就是子贡见汉阴丈人的故事启发我们的。子贡提出汲水用桔槔最有效率,却遭到了汉阴丈人嘲笑,后者认为使用机械虽然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却会使人产生机心,所以不取之。(《庄子·外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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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世界并没有按照汉阴丈人的意愿发展。桔槔虽然大受子贡称道,而到了两千多年之后,纳兰性德却在笔记里抱怨中国人用桔槔汲水大费人力,还是西洋的龙尾车更好,应该在全国推广。(《渌水亭杂识》卷3)设若汉阴丈人有知,或许会用《齐物论》的道理来安慰自己:既然泰山不为大,秋毫之末不为小,那么抱瓮取水算不得淳朴,用龙尾车取水也算不得高科技吧。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不可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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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也许我们应该试着实现一下庄子的理想,毕竟我们想过的是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富裕的生活。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赞同这么做,那么这个理想什么时候能够实现呢?这是一个博弈论的问题,最可行的方案是把目标拆分成很多细小的阶段性目标,大家一起走完第一步,看看没人违规,好,巩固第一步的成果,再一起走完第二步,以此来保障君子国里不要出现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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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令人烦恼的是,一来这必须保证不存在外来的干扰,否则就像亨利·詹姆斯的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所描写的那样,美国式的年轻的单纯遭遇了欧洲式的老练的诡诈,其结果不是被坑害就是被同化;二来,这个小心翼翼的退行过程将会是一个“人我之别”格外得到强化的过程,但那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实现庄子的理想,我们必须(至少是暂时地)违背庄子的理想;第三,已经背负了太多文明社会的道德观念的人可能会在这一退行过程中产生强烈的反感——我们更容易接受梭罗的《瓦尔登湖》和海子的“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但能否接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呢?——失去了性能力的查泰莱男爵做了一个精明的煤矿主,可谓工业文明的化身,他的妻子却在和一名护林员的灵肉纠缠中回归自然,在一次做爱之后凯旋一般地感叹“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的本来面目!”当这样的情节发生我们身边的时候,我想绝大多数人可不一定会像阅读小说那样产生什么审美愉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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