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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叹了口气说:“你这一去,恐怕会被杀害的呀。古代的至人是‘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先保全好自己,再去帮助别人。如果连自己都保全不了,你还能做什么呢?你自己知道自己是个好人,不争名,不夺利,但别人不了解你。所以,当你在暴君面前大谈仁义的时候,他只会以为你在故意揭他的短来显扬你的长处,这你可就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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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这番话可谓洞察人性的经验之谈,以己度人确实是人类心理极普遍的特点。惠子相梁的故事说的正是这个问题:惠子在魏国为相,庄子要去看他,结果有谣传说庄子此来是要取代惠子的相位,惠子大为惶恐,一连三日三夜在国中大搜庄子。庄子去见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鶵,从南海飞到北海,这一路上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而一只刚刚捉到腐鼠的猫头鹰却对着飞过头顶的鹓鶵发出恐吓式的叫喊,生怕他来抢自己的腐鼠。(《庄子·外篇·秋水》)李商隐曾用诗歌的语言重述这个故事,说“不知腐鼠成滋味,猜臆鹓鶵竟未休”,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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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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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是,这种认知习惯是人类心理上根深蒂固的模式,心理学称之为虚假一致(false consensus),我们总是把自己的反应当做典型反应,认为别人在此情此境之下也会做出和我们一样的反应。我们在今天的通俗历史读物里可以读到大量的这种对历史人物的心理分析,不惮以最叵测的小人之心推断历史人物的心理动机,美其名曰探索人性,其实暴露的往往只是分析者自己的心理。广大读者之所以喜欢这样的心理分析,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自觉地以“虚假一致”的模式来判断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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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就已经深谙个中三昧,于是借孔子之口预见了颜回此去卫国的悲惨下场。颜回自己也晓得此行凶险万分,所以早就做好了预备:“我这一去,外表端谨而内心谦虚,努力行事而谨慎如初,这样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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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再叹了一口气:“这怎么可以呢!卫君骄横暴躁,喜怒无常,就算每天用小德来一点点地感化他都不行,何况用大德来规劝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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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说:“那我就外圆内方,多引述古人的名言警句,这样总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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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叹了第三口气:“这样还是不行。你这样做,只是勉强可以让自己免罪全身罢了,哪里能够感化得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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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说:“那我可是在没办法了,还是您来教我一个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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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你已经有成见了,还是先去斋戒一番再找我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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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说:“我家里很穷,好几个月都没喝过酒、也没吃过荤菜了,这应该算是斋戒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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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你说的这是祭祀之斋,不是‘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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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问道:“心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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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答道:“让自己的心志专一,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去体会;不要用心去体会,而要用气去感应。气是本身空虚而与外物发生感应的,只有道才能达到虚的境界。虚,就是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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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问道:“我在得知心斋的道理之前,实在无法忘我;得知心斋的道理之后,顿然进入了忘我之境,这就是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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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答道:“不错。‘一宅而寓于不得已’,这就差不多了。”(案:何谓“一宅”,很难解释,上下文也完全无法贯通,不过“寓于不得已”的意思是相当明确的,孔子是教颜回以“不得已”的态度为人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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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心斋”的概念,看上去很像打坐的体验,所以宋代的庄子注释家林希逸把心斋的唯止则虚、唯虚则明类比为佛家的因戒生定、因定生慧,认为这两者都是同样的修行次第。从这一点上推测,庄子应该确实有过打坐冥想一类的神秘主义体验。这和儒家的陆王心学也是相通的,王阳明那位以狂放闻名的弟子王艮甚至就以“心斋”二字为号,而推至宋代,程颢的名篇《定性书》简直就像特意对“心斋”而作的注释:“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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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起来虽然掷地有声,浑厚高远,但实践的结果往往不会令人喜欢。《人间世》没有把颜回的故事继续编完,我们便不知道他拿着“心斋”这个法宝在卫国到底有了什么遭遇,(3)可想而知应该比他坚持原来的方案更好。但是,历史上居然存在真实的反例:刘宋年间,张岱侍奉过好几位纨绔子弟型的亲王,有人向他请教:“亲王年幼,政出多门,你却总能使公私和谐,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张岱说自己的指导原则不过是古语所谓“一心可以事百君”,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为政端平,待人以礼。(《南史·张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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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个案不能说明普遍问题,张岱的环境或许也不如颜回的环境恶劣。庄子也不认为真有什么万灵丹,在他看来,虽然一个好的方法可以大大提高求生的概率,但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所以,就算颜回仍然没逃过被杀的命运,也不能证明“心斋”不对。若是“心斋”没能救下颜回的命,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而对于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们应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就是《人间世》的下一个故事要告诉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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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公子高接受了楚王的指令,即将出使齐国,他忧心忡忡地去找孔子:“出使齐国,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使命,但齐国对待使者总是表面恭敬而实际怠慢。我很担心呀,想起您曾说过:‘无论事情大小,只要不合乎道,就很少有好结果。如果事情没办成,一定会受到处罚;如果事情办成了,内心一定会因为阴阳失调而患病。无论事情的成与不成而都能免祸的,只有盛德之人呀。’可您看看现在我这个样子,我平时不太讲究饮食,家里也没有贪凉的人,但我早晨接到了命令,傍晚就必须喝冰水,这是心里太焦灼的缘故吧。事情还一点没办呢,我就已经阴阳失调了,如果事情没办成,我又会遭到国君的处分。我实在受不了呀,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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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读《庄子》,很多都是为了解决叶公子高一类的问题,比如操作金融投机,应对微妙的人际关系,所以有必要从《庄子》里边学习一点安心的本领。毕竟不是赫胥氏之民,生活的变局太多,变数太大,利益牵扯太多,怎样才能神完气足以应付裕如当然是一种非常实际而迫切的需要。然而令人略感沮丧的是,庄子的解决方案往往只有被断章取义或严重打折之后才能体现出一点心灵鸡汤式的温馨以及传销讲座式的激扬,叶公子高获得的劝慰或许并不能够令他好过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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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庄子·内篇·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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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告诉叶公子高:“天下有两项大戒,一个是命,一个是义。子女爱父母,这是命,是与生俱来的;臣子侍奉君主,这是义,无论何时何地都有这种君臣上下的关系。子女赡养父母,孝的极致就是不管在哪儿都能泰然处之;臣子侍奉君主,忠的极致就是不管什么事都安然应之;修养内心的人,不容易受到哀乐情绪的影响,对于无可奈何的事情就安然把它当做命运的安排,这就是德的极致了。做人家臣子的,当然会遇到不得已的情况,但只要忘记自我,安然而行也就是了,哪有余暇去做贪生怕死的算计呢!你就这么去做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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