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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和周公毕竟都是统治者,而在普通人当中,孔子讲仲弓的话正可以作为反例:“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耕牛生下了一个出众的小牛犊,皮毛是红色的,角是端正的,就算负责祭祀的人不肯用它来做牺牲,山川难道会弃而不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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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庄子那些话完全和孔子反着,我们看到他那些极度消沉的议论,有理由率先想到他的乱世背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可以说是周代的一部末世哀歌,所谓无用之用,在人生观的意义上只是无用于世而有用于己罢了。等时代或人物有些朝气的时候,观念自然不同,明初凌云翰赋诗题画,有一首“长松落落千丈,大厦渠渠万间。应笑樗材臃肿,等闲空老深山”,对那棵以无用为大用的樗树就不大看得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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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难怪,在儒家的观念里,藏无用之学是为了等待有用之世。秦始皇焚书的时候,孔子的后人孔鲋私藏了不少儒家典籍,朋友陈余很担心他,但孔鲋很淡然:“我搞的只是无用之学,理解我的就是我的朋友。秦始皇不是我的朋友,我担心什么!”孔鲋的话虽然不大容易理解,但这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态度还是很令人佩服的,王夫之称赞他能够以无用之学开阔胸怀以游于乱世,不愧是圣人的门徒。(《读通鉴论》卷1)就是这位孔鲋,在57岁那年做了陈胜的博士,总算等到了让无用之学翻身为有用之学的小小机会。(《史记·孔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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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大约不会赞同孔鲋的做法,不过,即便我们仅从乱世全生的角度来想,无用之用就真的管用吗?支离疏是不是被庄子描述得过于理想化了,以他那副样子,哪就那么好找工作?政府的救济粮能够不被盘剥地如数落到他的手里,这哪还是什么乱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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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自己,或者庄子的后学,随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庄子·外篇·山木》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故事,仍然和树有关:庄子走在山里,看见一株很大的树,但伐木的人不去砍它。庄子很好奇,一问才知道这是一株没用的树。等庄子从山里回来,到朋友家做客,朋友叫家僮去杀一只鹅,家僮问道:“一只鹅会叫,一只鹅不会叫,杀哪只呢?”鹅会叫,有看家狗的作用,于是这位朋友说:“杀那只不会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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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学生来问庄子:“昨天的事情真让人困惑呀,那棵大树因为不材而得享天年,鹅却因为不材而被杀,我们为人处世应该学哪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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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答道:“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但是,即便在材与不材之间也不能完全免于祸患,还是顺应自然最好,不执著于某个具体的态度,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当现则现,当隐则隐,神农和黄帝就是这么做的。不可偏执一方,凡事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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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ert E. Allinson略嫌夸张地以专章分析过这个故事,说那只没叫的鹅违背了鸣叫的天性,而那只会叫的鹅并不是为了使自己“有用”而叫,而是出自天性地鸣叫,这才是无为而自然。(Chuang-tzu for Spiritual Transformation:An Analysis of the Inner Chapters,p.170)尽管正如Allinson自己所担心过的,这确实是一种过度的诠释,何况那只没叫的鹅本来就是哑的,但“顺任自然”的结论却是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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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材与不材之间”,《淮南子·人间》讲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说一个叫秦牛缺的人遇到一伙强盗,被洗劫一空。强盗们很有好奇心,抢完东西以后又转了回来,想看看失主怎么样了。结果他们发现秦牛缺不但没有一点害怕和沮丧的样子,反而欢天喜地的。强盗们更按捺不住好奇心了,上前要问个究竟。秦牛缺说:“车马是供人乘坐和装载的,衣服是用来蔽体的,没了也就没了,圣人不会为了这些养身之物而损害自己的身心。”强盗们很感慨,彼此议论说:“这个人懂得不为外物伤害心性,不为利益劳苦身体,这是圣人呀。如果他拿这套说辞觐见国君,一定会被国君重用的,那时候他就该来找我们的麻烦了。”于是,这些本来只劫财不害命的强盗终于杀死了秦牛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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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秦牛缺看来深明庄子之理,只是没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能顺其自然,不执一偏,结果枉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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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虽然给了我们一些启发,但庄子那番道理仍然很让读者为难:材也不是,不材也不是,材与不材之间还不是。顺其自然,说起来容易,具体可怎么做呢?就好像说打架的原则只有两条:一是打到别人,二是别被别人打到。这种正确的废话是毫无意义的,具体应该怎么做,一定得有个方案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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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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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是有的,《庄子·外篇·刻意》有一段很漂亮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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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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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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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庄子·外篇·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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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把那些玄而又玄的句子搁置一下,把切实可行的方案总结出来:一,“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自己都别去做肇始之人;二,“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不要主动,而要被动,言行举止都是迫于不得已而发的;三,“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抛弃智巧,一任天机;四,“不思虑,不豫谋”,不要思虑,不要预谋,因为有思虑、有预谋就意味着积极主动,这与第二点相悖;五,抛弃悲乐、喜怒、好恶之情,达到“恬淡寂漠虚无无为”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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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五点里边,第三点稍有难度,但即便在大城市里做不到,在偏远乡村里还是相当可行的;第四点较难做到,毕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想“不思虑,不豫谋”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五点也难,人非太上,孰能忘情,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悲乐、喜怒、好恶之情的人;第一、二两点比较重要,也更加切实,尤其是“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可谓庄学之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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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已”自有“不得已”的特殊技巧,和普通人的认识不太一样,它首先有一个重要的基础,就是别把自己当人。前文讲过《庄子·外篇·天运》的一则故事,师金把汲水的桔槔奉为人生的楷模,说桔槔被人牵引就会俯下来,被人放开就会抬上去,正因为它俯仰随人,所以无论是俯是仰都不会得罪人。这种处世方法就是无知、无为、无欲——我们看David L. Hall和Roger T. Ames对这三个概念的英译会更加容易理解:unprincipled knowing(无知),nonassertive action(无为),objectless desire(无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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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槔的特质就是对无知、无为、无欲,即“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的形象化的说明,桔槔自己没有意志,没有态度,没有情绪,没有主观能动性,别人怎么弄它,它就怎么动作,一举一动完全出于“不得已”,所以才不会得罪人。不得罪人,也就能够保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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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看来忽略了人性当中还有“迁怒”这一项,再者,他显然是做隐士做惯了,缺乏政治生活的经验,不知道在政治生活里能否避祸全身关键不在于不得罪人,而在于站队,如果站错了队,再不得罪人也一样会遭到铲除,而不站队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站队本身就已经是站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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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这个道理对科技工作者似乎还比较适用,比如研究原子弹的人,不妨没有意志,没有态度,没有情绪,没有主观能动性,美国可以找他们造原子弹,纳粹德国也可以找他们造原子弹。不过,即便不考虑我们今天的普遍价值观,仅就庄子的内在逻辑来说,这也是行不通的,因为庄子是反对科技的,甚至连桔槔这种稍稍有些科技色彩的简单工具都看不惯,所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这是我们在子贡见汉阴丈人的故事里已经了解到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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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汉阴丈人是“识其一,不知其二”,(《庄子·外篇·天地》)这个“一”是混沌纯一,万物一府;这个“二”是分别的意思,即齐物之相反。(6)庄子的话总是超凡脱俗,所以常被望文生义地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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