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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1 庄子及其追随者们看到的是问题的另一个角度:爱自己的命,同样也会爱别人的命。这同样出于以己度人的心理,只不过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这个道理后来在儒、道两途都有发展——儒家讲爱身重于爱天下似乎不可思议,但王夫之就这么讲过,只不过调整了一下角度:“故君子之爱身也,甚于爱天下;忘身以忧天下,则祸未发于天下而先伏于吾之所忧也。”这个推理很简单:如果连自己都溺水了,就别指望还能救出其他的溺水者了。所以王夫之提醒大家:就算有匡扶天下的雄心壮志,一旦不顾惜自身的清白而结交外戚、宦官、女主,自己首先就会成为那个溺水的人。杜钦、贾捐之、娄师德等人就是这样,这是我们应该引以为戒的。(《读通鉴论》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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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3 这正是儒家重原则甚于重结果的态度,虽然话说得和庄子很像,但庄子一定会摇头叹息的。不过,庄子讲的最典型的爱身甚于爱天下的例子恰恰也是儒家很推崇的,这就是大王亶父(即古公亶父)的故事:大王亶父一族人住在邠地,遭遇狄人的侵犯,大王亶父拿兽皮财帛去求和,狄人不接受;拿犬马牲畜去求和,他们不接受;拿珍珠美玉去求和,他们还不接受,因为狄人想要的是这片土地。大王亶父对族人说:“我不忍心和敌人开战而牺牲大家的性命,也认为不应该为了养人的土地而让被养的人民遭到杀害,所以我要走了,你们就做狄人的臣民好了,做狄人的臣民和做我的臣民不都是一样么。”大王亶父真的走了,但百姓们自愿跟他一起走,他们放弃了原来的土地,在岐山脚下建立了国家。(《庄子·杂篇·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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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5 大王亶父是周人的一位先祖,迁居一事也见于《孟子·梁惠王下》和《吕氏春秋·审为》,连孟子也很称赞的,借邠人之口称大王亶父为“仁人”,不过孟子还提出了一个更容易被今人接受的备选方案:世代相守的土地不是自己能决定去留的,应当“效死勿去”,这正是孟子比庄子更有现代性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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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7 当然,大王亶父非常开通,晓得“不以所用养害所养”的道理,无论划定疆界还是设立国家政府,这都是“所用养”,目的都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人才是“所养”;如果当真以人为本的话,无论是国家、土地、政权,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对人的生活转为不利,那就可以抛弃。所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儿之所以不嫌母丑,是因为母亲疼他、爱他;狗之所以不嫌家贫,是因为主人喂养它、照顾它;如果母亲整天虐待儿子,主人每天打狗骂狗,除非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发作,否则事情就得两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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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9 国家的建设本来是为了让人们生活得更好的,保家卫国自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只不过人们在惯性之下错把手段当做了目的,浑然忘记了这个“目的”原本只是为了达到真正的目的而应用的一种手段,也就是说,错把“所用养”当做了“所养”,忘记了“所养”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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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64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1702008592]
1702011465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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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67 《庄子》很冷静地在战国乱世看出了这个问题,看到国家越来越强大,老百姓却越来越悲惨;看到治术越来越多,天下却越来越乱;所以才提出逍遥、齐物、无知、不得已等等主张,给人们打开了一派崭新而怀旧的视野。但是,我们最后要问一个问题:他的看法一定就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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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69 这并不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来检验《庄子》,而是就《庄子》的内在逻辑来问的。《庄子·杂篇·则阳》讲“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先前认为是对的,后来又认为不对。人们只能看到万物的生长,却无法窥测其本源;只看到万物的消亡,却无法窥测其归宿。人们只重视自己的智识所能认识的,却不知道依恃其智识所不知道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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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1 在《庄子·杂篇·寓言》里,同样的话被庄子用在了孔子身上:“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人的见识总会增长,认识也总会随之更改,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庄子》抓住了其中的问题:我们现在所主张、所坚持的东西,若干年后会不会也被自己推翻呢?如果这样的话,百家争鸣,孰是孰非,还有什么分辨的价值呢?——这个观点也就意味着,在达到终极真理之前,所有的是非对错都只是一时一地的真理,所以并不值得坚持。那么我们的问题是:庄子自己是否也适用于这个标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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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3 我想是适用的。假使庄子活到今天,想来会对自己的作品做出不小的修订吧?如果今天的我们仍然奉庄子为圭臬,他一定会笑话我们不懂得“与时俱化”的道理,正应了他那个“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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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5 (1) 蘧伯玉的这段话,原文极难解,故译文仅约略释其大意。原文如下: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庄子·内篇·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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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7 (2) 《庄子》常被视为文学的典范,施蛰存有此一荐是很符合传统的,譬如明代学者王世贞就说过“今天下求工文章者,无不谙习《庄子》”。(《绍弁庄子标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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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9 (3) 《庄子·外篇·至乐》有一则颜回去齐国的故事,孔子照样很担忧,认为颜回向齐侯讲尧舜之道就好比用款待贵客的方式饲养海鸟一样。鸟当然被养死了,颜回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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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1 (4) “命之所无奈何”,今本为“知之所无奈何”,“知”为“命”之讹。王孝鱼校:《弘明集·正诬论》引“知”作“命”。参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p.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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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3 (5) 技术水平的提高会毁掉淳朴的幸福生活,这并不是庄子的一己之见,而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普世性的思想风潮。1750年,卢梭赢得了第戎学院的征文奖金。征文是要人回答,科学和艺术到底促进了人类的道德没有,卢梭的回答是否定的,甚至提出科学与艺术是道德的最凶险的敌人,只有像野蛮人那般赤身裸体的人才不会有枷锁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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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5 (6) 《淮南子·精神》颇得《庄子》之旨:“所谓真人者……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夫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能知一,则无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这就是说,只要懂得“一”就无所不懂,如果不懂“一”就什么也不可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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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7 (7) 以人事类比自然,这是我在《中国思想地图·老子》里详细讲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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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9 (8) 《淮南子·原道》把蘧伯玉的故事解释为争先者易败,后来者居上,也是一种有趣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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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94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1702008593]
1702011495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后记 像人类学家那样走进历史——谈谈“中国思想地图”系列的写作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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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97 我原本的兴趣并不是思想史,而是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后来发现这样读历史很不流畅,甚至还生出了越来越强的隔膜感,在知道了越来越多的“是什么”之后,反而不知道越来越多的“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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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99 于是我想,是不是应该借鉴人类学家在土著部落搞田野调查的态度,即深入到土著人的生活里,讲他们的语言,参加他们的礼拜和狂欢,先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一员,在他们的内部理解他们,然后再跳脱出来,在他们的外部思考他们。同样地,把历史当做一个悬隔在我们世界之外的世界,设想自己生活在一段历史当中,生活在一些虚虚实实的历史人物当中,讲他们的语言,学习他们的必修课程,会写一手和他们一样的诗词和文章(甚至是八股文),参加他们的诗会、祭祀典礼和科举考试,先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一员,在他们的内部来理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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