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24095
1702024096
五、《雍也》: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1702024097
1702024098
《颜渊》: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1702024099
1702024100
这些重复的文字对于我们理解《论语》一书的重要性是公认的,在前引刘宝楠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它被看作是说明“《论语》之作,不出一人”的理由。这个认识毫无疑问是可以被接受的。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可以注意以下的几点,就是对于那些重复的文字来说:
1702024101
1702024102
第一,它们绝不出于同一篇;
1702024103
1702024104
第二,它们都是孔子之语,以“子曰”的形式出现;
1702024105
1702024106
第三,它们都不是出现在对话的语境中。
1702024107
1702024108
这几点对于理解上述的结论是有帮助的。就第一点说,这有助于我们对《论语》进行以篇为单位的考察。如前人已经指出,也为近些年的考古发现证实的看法,我们现在视为整体的古书往往是单篇流传的,而其背后的东西则是,每一篇可能都有不同的来源。对于《论语》而言,这也意味着有不同的作者(或者编者)。如上所述,刘宝楠等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但并没有得到现代学者的强调。重复的文字不出于同一篇的事实,表明就每一篇而言,由于其可能出于同一个作者或编者,所以其内部至少保持着某种形式上的统一性。同时,出现重复文字的两篇则有相当大的可能是分别结集的,也就是说,编者之间并没有密切的沟通。我们应该具体分析一下这些有重复文字的各篇之间的关系,看看它们在其他方面是不是也有明显的区别。
1702024109
1702024110
可以先以《学而》和《里仁》为例。与《里仁》篇相比,《学而》篇所记的孔子话中还多出了“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的内容。这应该是“传闻异辞”的结果,没有太多的研究价值。从形式上看,《里仁》篇共包括二十六章,其中前面二十五章都以“子曰”开头,表明是记载孔子的话。只有最后一章是“子游曰”。这种安排有没有特别的意义?我觉得是有的。从前的儒者们曾经处理过类似的问题。譬如《礼记·礼运》篇记载孔子和子游的对话,一般认为这是子游氏之儒的作品。《大学》中提到曾子,就认为是曾子门人所作。由这个思路来看,《里仁》这一篇会不会也和子游或者子游氏之儒有着密切的关系呢?因为把子游的话附在孔子之后,一方面固然是谦虚,另一方面也有暗示此人是孔子传人的味道吧!
1702024111
1702024112
比较起来,《学而》篇在形式上要杂乱的多。全篇十六章中,“子曰”开头的只有八章,其余则是弟子们的话。这之中,“有子曰”三章,“曾子曰”两章,子贡和孔子的对话一章,“子夏曰”一章,还有子禽和子贡的对话一章。前人都已经注意到该篇称有若和曾参为“有子”“曾子”,与称呼“子夏”“子贡”不同,所以怀疑是“有子”“曾子”的弟子所编。这应该是一种可能的情况。但是形式上的杂乱并不影响该篇在主题上有某种统一性。仔细分析可以看出,首章的内容正是该篇的主题。这篇的首章说:
1702024113
1702024114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1702024115
1702024116
这章有三句话,分别说三个意思。一是学习;二是朋友;三是不知而不愠。这些内容在以下诸章中,都有涉及到。如直接论到“学习”的,有六章。其中第四章记曾子的话,有“传不习乎”之语。第六章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第七章是“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第八章是“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十四章是“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十五章虽然没有“学习”二字,探讨的却是学习的方法。孔门学习的内容,若依“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的说法来看,共有四个方面。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该篇论“学”的章节还不限于此,而且四个方面都有涉及到。“学文”在第四章已见。“行”主要是指“德”的实践,如仁义礼等,在多章中都有提及。“忠”和“信”则见于第四、五、六、七、八和十三各章。学习之外是朋友,儒家很注重朋友一伦,第四章曾子说“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第七章子夏说“与朋友交,言而有信”,第八章子曰“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都是关于朋友之道的。其实朋友之道也和“学”不无关系,如“无友不如己者”一句所示,交友的目的是要求“学”的进步。第三是不知而不愠,见于最后一章:
1702024117
1702024118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1702024119
1702024120
这正与首章末句“人不知而不愠”相应,也可以说“学”的态度。如果说这里面没有编者的存在,我是不会相信的,恐怕大部分读者也不会相信。大体说来,《学而》篇的宗旨确是以论学为主,而辅之以朋友之道等内容。
1702024121
1702024122
再回头来看《里仁》篇,明显与此是不同的。如上所述,该篇在形式上非常整齐,而且很可能是子游氏之儒编辑而成。在章节的排列上,我们也可以发现其中有整齐的规则可寻。如第一到第七章,全部讨论与“仁”有关的问题,而以后的十九章,竟无一处出现“仁”字。第八到第十七章,以“道”为主线,集中论述义和礼。第十八到第二十一章是论事父母之道。第二十二到第二十四章,则是关于言行的问题。最后两章论朋友。这个现象表明,每篇之中各章的顺序在《论语》中并不是无所谓的,这种顺序都体现着某种想法,因此一定是出于编者有意识的安排。
1702024123
1702024124
通过以上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出,《学而》篇和《里仁》篇的编辑原则是不同的。《学而》篇是以首章为中心,收集与之有关的材料汇编而成。所以它的来源比较杂,体现在人物上,就有孔子、有子、曾子、子贡、子夏和子禽。《里仁》篇则不同,它大概是以子游之所闻为中心,将材料按问题来归类,编辑在一起。所以每个问题的材料都相对集中,同时提到的人物非常单纯,除了孔子,就是子游。而且,碰巧的是,《学而》篇中没有出现子游的名字。
1702024125
1702024126
如果《里仁》篇的内容都出自子游之所闻,那么,它和《学而》篇重复的那句话是否就可以看作是《学而》篇取自于《里仁》或者子游的呢?问题好像没有这么简单。这也是我们在前面提醒大家注意的三点之中后面两点的意义。重要的是,这些重复的文字都是孔子的话,而且不是出现在对话的语境中。这表明孔子的这些话可能是出现在公共的场合,而不是私人的对话中,所以它有可能被不同的弟子所记录。也就是说,子游固然记录了下来,子夏或者其他什么人也可能记录了下来。
1702024127
1702024128
但是具有挑战性的问题是:沿着同样的思路,我们应该怀疑为什么重复的文字会这么少?可能的解释可以在两个方向上进行。一个是如果当时弟子们真的是有计划编纂一本书的话,那么大致的分工就可以避免太多的重复;另一个是《论语》的最后编纂者对重复的文字已经进行了处理,我们现在看到的几处不过是漏网之鱼。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因为若如班固所说,是“门人相与辑而论纂”的话(《汉书·艺文志》),就存在着编纂工作中既分工又合作的情形。
1702024129
1702024130
无论如何,各篇之间的重复现象对我们研究《论语》的编纂有很大的帮助。它至少表明,《论语》的编者并非一人,而可能是一个编纂的团体。这些有重复内容的篇之间很可能出于不同的编者,这样,我们虽然不确切知道哪些人编纂了哪些篇,但可以推知哪些篇不出于同一个编者。也就是说:第一,《学而》与《里仁》、《子罕》、《阳货》;第二,《泰伯》和《宪问》;第三,《雍也》和《颜渊》,它们应该出于不同的编者。也许我们可以按此线索把《论语》分成不同的小组来分析出可能的分类。不过,这个工作处理起来非常困难。
1702024131
1702024132
重复的文字之外,体例上的差异也体现在不同的篇中。典型者如对孔子言论的记载,就有“子曰”和“孔子曰”的不同。“子”本是古代男子之通称,刘宝楠《论语正义》说:“尊卑皆得称子,故此孔子门人称师亦曰子也。邢疏云:‘书传直言子曰者,皆指孔子。以其圣德著闻,师范来世,不须言其氏,人尽知之故也。’”(《论语正义·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条)这是说《论语》中的“子曰”都是“孔子曰”的意思,所谓邢疏是指宋代邢昺的《论语疏》。弟子称师为“子”,讳去姓氏,也有尊重之意。如果加上姓氏的话,一般在姓氏之前又加“子”字,如文献中常见的“子墨子”、“子列子”之类。《论语》中的材料因为多半为孔子弟子所记,所以称“子曰”者最多。至于“孔子曰”的例子,可以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弟子所记孔子与弟子以外时人之问答,如《八佾》篇:
1702024133
1702024134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1702024135
1702024136
这是回答鲁定公的问题,当为弟子所追记。孔子和别人谈过话以后,有时候会向弟子来转述,譬如《为政》篇所记的孟懿子问孝,孔子回答说“无违”,在回去的路上就说给驾车的弟子樊迟听,而樊迟就把它记了下来。与定公的对话或许就属于此类。弟子记载的时候,考虑到对话的语境,为了表示对定公的尊重,就用了“孔子曰”的格式。属于这种情形的还有《雍也》篇的第三章(哀公问)、《述而》篇的第三十一章(陈司败问)、《先进》篇的第七章(季康子问)、《颜渊》篇的第十一章(齐景公问)、第十七、十八和十九章(季康子问)、《子路》篇的第十五章(定公问)、第十八章(叶公)、《宪问》篇第十九章(康子)、第二十一章(对哀公)、第三十二章(微生亩)、《卫灵公》篇第一章(卫灵公问)等。使用“孔子曰”的另一种情形是,这些材料不是弟子所亲记,而是再传或更晚的弟子等所追记。这个时候,为了把孔子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就要加上“孔”字。这种情形最明显的应该是《季氏》篇,这篇从第二到第十一章都以“孔子曰”起句,非常整齐。其中分析第一章的内容就更有意义。该章说:
1702024137
1702024138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氏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1702024139
1702024140
这在《论语》中是最长的一章之一,全章为孔子弟子冉有、季路与孔子的对话。照一般的通例,如果是二子所记,文中对孔子的话应该是以“子曰”称之。这里全部用“孔子曰”,明显与一般的规则不同。以理衡之,最有可能的记录者是他们的弟子。对冉有、季路不称“子”,应该是由于文中有孔子的缘故。与此类似的例子是《阳货》篇的第六章,“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也是答弟子问,记载为“孔子曰”。此外,《微子》篇、《尧曰》篇都有“孔子曰”的例子,但不是出现在问答的情形中。
1702024141
1702024142
就材料的写定来看,带有“孔子曰”的段落,特别是属于上述第二种情形的,应该比带有“子曰”的段落为晚。除了上面提到的理由以外,我们还可以举孟子和荀子以为旁证。孟、荀都自称是孔子的追随者,其中称引孔子的话时,无一例外都是用“孔子曰”的说法,而绝对不会称“子曰”。这是因为他们去孔子已稍远,不称孔子,一般人都不会理解的缘故。值得注意的是,在现在《论语》的篇次中,属于这种情形的“孔子曰”的例子,几乎都出现在后面的几篇中。这是否意味着《论语》的编纂者,也有意识的按照材料的先后来排列各章的次序呢?类似的情况在古书中是常有的,典型者如《庄子》,内七篇一般认为是庄子自著,居前;外杂篇为弟子所为,居后。又如《管子》,“经言”的部分较早,居前;“解”的部分晚出,居后等等。
1702024143
1702024144
当然,这里我们要注意到先秦时期存在着不同的《论语》章次的传本的可能。如前面以及提到的,现在我们看到的《论语》次第依据的是鲁《论》和齐《论》,至于古《论》,其次第则非常不同。像《乡党》篇居第二,《雍也》篇居第三之类。由于古《论》的失传,以及缺乏关于其篇次的明确记载,我们对此不能有更多的认识。因此关于篇次排列的意义,就不能下绝对的断语。同时,对于学术界“上《论》”和“下《论》”的区分,也不应过于执著。当然,古《论》的篇次,就上面皇侃所记,《乡党》篇在鲁论中居第十,《雍也》篇居第六,仍然属于古论的前十篇之列。如果其他篇都属于这样的情形,那么上《论》和下《论》的区分可能确有意义。但遗憾的是,我们缺乏明确的依据。虽然我觉得,这个区分对于我们理解《论语》材料的不同来源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子曰”和“孔子曰”的讨论也趋向这个看法。
[
上一页 ]
[ :1.70202409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