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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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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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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分别的意义何在,也许可以有不同的解读。如果我们把“礼”看作是《礼运》篇的核心问题,那么大同和小康的区别也应该围绕着这个核心来理解。显而易见的是,小康的世界是一个礼义的世界,也是一个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的世界。表现在政治制度上,是天子和诸侯的世袭。表现在社会生活中,是货力为己,以功为己。礼义制度和天下为家之间应该存在着必然的关系,正是天下为家各亲其亲的事实,才使得礼义的存在成为必要。禹、汤、文、武、成王、周公都是礼义英雄。从对比的角度来看,与小康相对的大同世界可以说是一个“无礼”的世界。此时天下为公,没有亲亲的观念,没有为己的想法,没有出于私意的分别。因此,礼义也就没有安放的基础。后来的注释家囿于历史的观念,把大同安放在五帝的时代,以与三王的小康时代对照。其实,大同和小康的分别与其说是历史的,不如说是观念的。这个区分的实质,和礼义有着密切的关系。《正义》云:“然五帝犹行德不以为礼,三王行为礼之礼,故五帝不言礼,而三王云以为礼也。”五帝与三王、大同与小康之间的分别,被理解为德和礼之间的分别。原本在儒家的价值体系中,德和礼并不是对立的。孔子“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论语·为政》)的说法中,突出的是它们之间的一致性。但在这里,德和礼之间则有明显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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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大同和小康的分别中,包含着子游氏之儒对于礼的重要理解。首先,礼的世界并不是一个最理想的世界,这是大道既隐的结果。在大道之行的大同世界中,礼的观念是不存在的。这种看法在儒家传统之中是比较特别的,更像是受到道家刺激之后而进行的回应。我们知道,老子对于礼以及仁义持批评的态度,有“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以及“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的说法。(《老子》三十八章)在老子看来,最理想的状态是道或者大道,大道失去之后才是仁义礼等。礼的出现恰恰是忠信缺乏的证明,以及社会混乱的根源。子游氏之儒当然不能认同此点,但这可能在他们的思考中留下了某些痕迹,譬如说对于礼之地位的理解。事实上,当《正义》说“然五帝犹行德不以为礼,三王行为礼之礼”时,其中的语言就体现出很明显的老子的影响。“不以为礼”和“为礼之礼”的区别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老子指出的“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以及“上义为之而有以为”的不同。其次,礼的成立与世界的分别之间有着本质的联系。在大同世界中,由于没有亲疏人己的分别,因此,规定这种分别的礼也就没有存在的基础。小康的世界是一个存在着亲疏贵贱区别的世界,人己的意识以及亲亲的情感非常突出,礼的必要性也就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原本在儒家的理解中,礼的一个重要精神就是分别。作为一种秩序,礼不过是对这种分别的确认。第三,在一个分别的世界中,礼义的存在与否就成为社会治乱的依据,得礼则兴,失礼则亡。人伦秩序赖礼得以建立,道德价值赖礼得以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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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运》篇最重要的内容是对于礼的理解。在这方面,子游氏之儒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说法,这就是“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上承天道,下治人情,这就是礼的本质。就上承天道的一面来说,《礼运》提出了“礼必本于天”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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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夫礼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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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一定要取则于天,效法于地,致敬于鬼神。其具体的表现则是丧、祭、射、御、冠、昏、朝、聘,即礼的八个具体领域。关于则天法地的意义,《正义》引《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的一段话来加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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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淫则昏乱,民失其性。是故为礼以奉之:为六畜、五牲、三牺,以奉五味;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为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奉五声;为君臣上下,以则地义;为夫妇、外内,以经二物;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婚媾、姻娅,以象天明;为政事、庸力、行务,以从四时;为刑罚、威狱,使民畏忌,以类其震曜杀戮;为温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长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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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者当然不能等同,但《左传》的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礼运》的说法。这实际上是对礼之根据和内容的认识。《论语》中所讨论的礼之本,比较偏重在人心的方面,《礼运》的说法,可以看作是对此的补充。与此相关的是,该篇还有“礼必本于大一”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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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其居人也曰养,其行之以货力、辞让、饮食、冠、昏、丧、祭、射、御、朝、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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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太一)是一个和道家关系更密切的观念。《庄子·天下》篇说关尹、老聃“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郭店竹简中有《太一生水》篇,以太一为天地阴阳之本。《吕氏春秋·大乐》等篇中也有关于太一的记载。从这里“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的说法来看,大一显然较天地阴阳更为根本。《礼运》这里的说法或许是受到了当时流行的太一观念的影响。此说法的意义在于把礼和世界本原联系在一起,从而把礼的基础安放在世界的根基之上。与此相比,“礼必本于天”的说法更具有实际的内容。表现在礼的上面,首先便是对于天地鬼神等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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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国,所以列地利也;祖庙,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傧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故宗祝在庙,三公在朝,三老在学,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故礼行于郊,而百神受职焉;礼行于社,而百货可极焉;礼行于祖庙,而孝慈服焉;礼行于五祀,而正法则焉。故自郊社、祖庙、山川、五祀,义之修而礼之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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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祭祀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教化百姓,使之归于孝慈、法则。但为什么会有此祭祀,却不能够完全从目的来获得了解。在《礼运》篇看来,天地等不是和人无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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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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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乃是天地和合之所生,天秉阳,地秉阴,因此又是阴阳之交。所谓鬼神之会,《祭义》云:“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气魄之会,则构成人的形体和精神。五行之秀气,当指人之一身,兼具五行之气,其表现则是仁义礼知圣之德。《正义》以为五行之秀气指仁义礼知信而言,如果考虑到子游氏之儒和子思的关系,那么这里的五行也许和《五行》篇所说的仁义礼知圣更加接近。总之,《礼运》把人看作是天地、阴阳、鬼神和五行的凝聚,在这个意义上,又有“人者天地之心”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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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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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人为天地之心的说法是对于人在这个世界之中特殊地位的肯定。如果我们把心看作是形之君,那么人就是天地之中的万物之君。当然,这个说法的另一个意义是把人紧密地安放在天地之中。所以圣人作则制礼之时,一定要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不如此,则不足以治人情。其实人情不是别的,也仍然是天地之气在人之中的表现。根据《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记载的子产和子大叔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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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哀有哭泣,乐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战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恶,是故审行信令,祸福赏罚,以制死生。生,好物也;死,恶物也;好物,乐也;恶物,哀也。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天地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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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情感来自于天的六气,即阴、阳、风、雨、晦、明。正如六气需要以时出入一样,好恶等情感也需要一定的节制,才能够合于天地之性。所以哀乐喜怒都要以某种合秩序的方式表现出来,如哀有哭泣,乐有歌舞之类。《礼运》篇把这看作是在“以承天道”之外的礼最重要的意义之一,所谓“以治人情”。该篇对此有详细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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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贪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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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理想世界的建立不是出自圣人的想象,而是综合了情、义、利、害四方面的考虑。在这中间,情是最基础性的。《礼运》篇后文有个很形象的比喻,“以人情为田”,人情就是圣人耕种的土壤,一切的收获都要建立在此基础之上。什么是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首先,人情是不学而能的东西,这里虽然没有提到性的概念,却是隐含在其中的。我们可以认为《礼运》篇的作者对于人性的观念是成熟于心的。其次,就先秦时期的文献而言,提到人情的时候,有不同的表述。如前述《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的记载是喜怒哀乐好恶,郭店竹简《性自命出》是喜怒哀悲和好恶,《中庸》是喜怒哀乐,《荀子》是好恶喜怒哀乐,在这里则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之说。比较起来,其他的文献大体上是一个系统的表述,《礼运》则显得有些特殊。这种特殊性,我觉得或许和阴阳五行观念的影响有关。《礼运》对礼的论述,一个别致处在于有着浓厚的阴阳和五行的气息。从这个角度来看,七情其实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喜怒哀惧爱五种,另一类是欲恶。后文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的说法,可以作为这种划分的一个证明。这个划分的实质,其实是以欲恶对应着阴阳,以喜怒哀惧爱对应着五行。这样的话,阴阳和五行的法则很自然地就可以成为治理人情的原则。第三,情欲是自然的赐予,如饮食男女等,这是无法避免的东西。其所以需要治理,需要节制,乃是它的不可测度性。“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这里所谓心显然不是孟子说的良心,而是作为情欲的心,此心可美可恶,藏于胸中。如果任此心任意地表现,是很危险的事情。在此,礼作为情的节制者的必要性充分地体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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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人情的节制者,礼又是根据什么建立起来的呢?《礼运》给出的直接答案是义,间接的答案还包括仁等。“故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协于艺,讲于仁,得之者强。仁者,义之本也,顺之体也,得之者尊。”因此,在人情之后,人义就自然地被提了出来。情是自然的情感,义则是用来规范人们之间关系的当然法则。《性自命出》把义看作是节制情的原则,以为道“始者近情,终者近义”。这个思路可以看作是儒家的一般思路,因此也是子游氏之儒的思路。“故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礼义是耕种人情者,从这个角度说,与七情相对的十义,究其实乃是对于七情的节制。所谓十义,指的是处理父子君臣夫妇兄弟长幼这五对关系的基本原则。“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在这种节制之下,其他的情感都要让位于这些伦理的法则。譬如就父子而言,他们的喜怒哀乐都要让位于父亲的慈和儿子的孝,而此种慈和孝也就构成了制作父子之礼的依据。君臣、夫妇等莫不如此。子游氏之儒显然还没有把此十义视为不学而能者,它们是必须的,却非内心固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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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运》篇对于礼的论述是相当全面的。在承天之道、治人之情的基础上,该篇系统论述了礼之于人和世界的意义,提出了礼为人之大端、礼为君之大柄等说法。我们先来看礼义为人之大端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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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宝也。故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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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义对人的意义是全面的,讲信修睦说的是与他人的关系,“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是指对自己容貌、颜色、辞令等的要求,养生送死、事鬼神是就人与祖先的关系而言。在这些关系中,若要达天道顺人情,则非礼莫能实现。孔子关于礼曾经有“约之以礼”(《论语·雍也》、《颜渊》)和“不学礼,无以立”(《季氏》)等说法,这里所论,可以看作是进一步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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