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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礼记》本《缁衣》中,这个意义上的区分则被打乱了。“君子”和“君”、“长民者”这两类称呼混杂在一起。在它的总共二十五章中,“君子”一词出现在第七、八、十六、十九、二十、二十二和二十四章中。更能体现出它与郭店本《缁衣》区别的是,在同一章中,这两类称呼还一起出现,试比较下面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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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王言如丝,其出如缗,王言如索;其出如绋。故大人不倡流。《诗》云:“慎尔出话,敬尔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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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綍。故大人不倡游言。可言也,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可行也,不可言,君子弗行也。则民言不危行,而行不危言矣。《诗》云:“淑慎尔止,不愆于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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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章的郭店本中只有“王”和“大人”,《礼记》本在增加的文字中,又出现了“君子”的字样。显然,《礼记》本的编者在这样做的时候,他破坏了存在于郭店本中的那个规矩。当然未必是有意的,也许只是没有意识到规矩的存在。这并不是说,这个时候的儒家已经没有这样的区分,但是起码这个区分对于编者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的确,如果像我们估计的那样,《礼记》本《缁衣》形成于汉初的话,那么,在大一统的帝国之下,“士”还具有战国时期曾经具有的和有位者抗衡的本钱吗?显然没有。高祖并不在乎把儒生的帽子当作他的溲器,汉初的帝王太后们也没有太在意过“士”们的生命,当然更不要说他们的荣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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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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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容上来说,《缁衣》主要关心的是君道和朋友之道。在儒家所谓的“五伦”之中,父子、兄弟、夫妇属于“门内”的一类,而君臣和朋友是“门外”的一类。前者是不能选择的(父子和兄弟)或者一经选择便很难改变的(夫妇),后者则完全是选择性的。(23)郭店竹简《六德》认为,这两类不同性质的关系应该适用不同的原则,“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斩恩。”《缁衣》专门讨论属于“门外”的君臣和朋友,而不涉及到父子、兄弟和夫妇,这到底是偶然的巧合,还是作者有意的安排,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现象是可以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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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道在先秦诸子的讨论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如较早出现的《老子》书,基本就是在处理君道的问题。这与老子史官的身份不无关系,从职责上来讲,史官原本就具有天子和侯王顾问的角色,所以自然会关注君道的问题。但若从记载孔门师弟言行的《论语》一书来看,君道的内容并不突出。相反,人伦日用的规范、君子的人格培养是其中的主要论题。这当然与孔子作为一个教育家的身份有关。当孔子和其弟子们日夜切磋学问的时候,指望他们把大量的讨论放在君道上是不可能的。相反,从分量上来说,关于事君的臣道肯定是涉及到的更多的。这种情形到了战国初期有了改变。如我们上节指出的,随着“士”地位的提高,为王者师成了包括儒者在内的知识分子的共同想法。与此相应的,君道的讨论也就占有越来越突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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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讲君道,强调的是“无为”二字,其核心是百姓之“自然”。所以有“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朴”的话。儒家讲君道,虽然也有过“无为”的字眼,但其意义却正好与老子相反。从孔子开始,强调的就是礼乐教化,而且要君主以身作则。《论语·子路》篇记载孔子对冉有的话,对待百姓在庶和富之后,就是教之。子路问政,孔子的回答则是“先之,劳之”,而且必须是“无倦”。先之、劳之的意义,就是要君主或统治者身先、身劳,而不是像老子一样的主张“后其身而身先”。所以后来《管子》批评儒家的君主是“劳君”,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也说儒家的主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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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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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店《缁衣》对君道的看法,继承了《论语》上记载的孔子的一些主张。其中“教之以德,齐之以礼”章,更是略变《论语·为政》“导之以德,齐之以礼”之文而来。引人注意的是,《缁衣》把“导”字改成了“教”字。这两个字虽然意思接近,但我们仍然可以说这是体现了《缁衣》的作者更重视“教”民的观念。除了该章外,“教”这个字眼也出现在郭店本的十和十三章中。欲教民,则要考虑民性,从而十分重视民之好恶的问题。这与早期儒家对人性问题的关注是一致的。另外,教民的一个方便的办法,是要求君主或长民者以身作则,《缁衣》认为,这样的话,“教”才有更大的感染力。它的逻辑,就是“上好此物也,下必有甚焉者矣”。《缁衣》虽然是语录体,又比较短,但儒家关于君道的一些核心观念譬如“德治”、“教化”、“身教”等都已经出现。这为后来儒家君道理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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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关系是《缁衣》关注的一个问题,郭店本十和十一章强调君主要亲贤人,敬大臣。传统上,君臣关系一直被看作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但在儒家发展的过程中,一种倾向是视君臣为朋友,甚至要君主以臣为师,详见上节的论述。这会不会是《缁衣》把君臣和朋友这两种关系放在一起讨论的一个重要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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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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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店本《缁衣》的发现,带给人们最直接的刺激是年代学上的。由于发现竹简的一号墓被认为下葬于公元前三百年左右,墓中所藏竹简的年代又肯定不会晚于这个年代,因此,竹简《缁衣》至少在公元前三百年时已经完成。如果考虑到文献流传的因素,它的创作年代也许还可以再上溯一段时间。这个事实,对于从事古代研究的学者们来说当然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因为现存的可以确认是战国中期以前的文献,从数量上来说,仍然极其有限。所以一旦发现新的材料,研究者的兴奋是可以想象的。这些新材料可以为古代文化研究的很多领域提供新的线索,而且,这些新材料发现的意义有时还不限于它们本身,同时还会推动我们重新认识一些相关的现存文献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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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郭店《缁衣》的发现而言,最直接而重要的影响是对于《礼记》的看法。我们已经可以听到很多积极和乐观的言论,譬如认为《礼记》诸篇的年代可以上推到先秦。众所周知,我们通常说的《礼记》,也称《小戴礼记》,(24)是东汉时一个叫戴圣的传礼经师在众多礼学文献之中选编出来的。“记”本是古代传经的一种体裁,原本就是“记录”的意思。本来属于“礼记”类的文献篇目就众多,如《汉书·艺文志》所记,就有一百三十一篇。如果再加上诸子中论“礼”的篇章,其数目的庞大是可以想见的。从便于传授的角度考虑,在这些礼学的文献中去粗取精,确定一个适合经师们传习的规模,无疑是一个很合理的想法。《礼记》的出现,就是这种想法的实践。所以从来源上讲,《礼记》的取材是非常丰富而复杂的。同时,由于是一部选编而成的著作,所以我们现在所谓的《礼记》一书虽然出现在西汉后期,但其中的文献无疑要早得多。至于早到什么时候,当然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班固在《汉书·艺文志》的自注中说“礼记”类文献是“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但《古史辨》的时代以来,随着疑古思潮的兴起,学者们关于《礼记》的基本看法,则是将它视为战国到西汉初期儒家作品的汇编。(25)这较班固的说法无疑变化了许多。同时,由于究竟哪些是战国时期的作品,并不易确定。所以一般的思想史和哲学史在涉及到《礼记》中一些篇章的时候,基本上还是放在汉初来处理。(26)这种处理当然是一种保守的做法,但是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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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后期的考古发现,特别是大量的简帛材料,对于疑古思潮提出了严重的挑战。很多被怀疑的古代文献和记载,又被重新证实。因此在20世纪末期,有“走出疑古时代”的呼声出现。郭店竹简的出土,无疑又有推波助澜的作用。本来一些学者已经不满足于《古史辨》时期学者对《礼记》的看法,他们认为,把《礼记》主要放在汉初,显然大大降低了《礼记》对于研究先秦儒家思想的意义,因此也限制了它的史料价值。郭店《缁衣》的发现,对于学者们重新反省《礼记》的问题,无疑是个重要的刺激,并出现了努力将其中各篇的创作年代提前的倾向。但是仔细地考虑,问题似乎没有这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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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本文前面讨论的,由于《礼记》本和郭店本《缁衣》之间的重要差别,我们已经不能把它们简单地等同起来,看作是同一个文本。这样的话,我们也就不能那样乐观地从郭店《缁衣》中推出《礼记》本《缁衣》的存在。当然,我们也就更不能推出《礼记》诸篇的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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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根据可靠的记载,《礼记》中某些部分可以肯定是完成于汉初。以《王制》为例,《史记·封禅书》上很明白地记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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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做《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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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礼记·王制》中,正有讨论巡狩封禅的内容,应该即是汉文帝时博士诸生的作品。而《乐记》更完成于武帝之时。《汉书·艺文志》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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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博古。与诸生共采《周官》及诸子云乐事者,以作《乐记》。(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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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然不能漠视这些古代的记载,更不必刻意地去曲解它。但是我们也应该全面了解这些记载的复杂内涵。事实上,一个被学者们有意无意忽略的事实,同时也是包含在这些记载中的一个很明白的意思,就是这些作品并不是凭空创造的,它们都以过去的文献作为基础。如《周礼》、《孟子》之于《王制》,《荀子·乐论》、《公孙尼子》之于《乐记》等。在这种意义上,它们与其说是创作,倒不如说是编纂更恰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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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献流传的角度而言,经历了焚书坑儒、禁经毁子的秦帝国之后,汉代是一个先秦文献保存和整理的时代。保存和整理是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的,将口传的东西笔录下来,是一种。属于这类的例子,如伏生之于《尚书》,以及胡毋生之于《公羊传》、江公之于《谷梁传》等;广求天下之遗书,是一种,所以此时在民间发现了很多古文典籍;根据需要,撮述旧有书中论述同样主题的文字,编纂在一起,成为似新实旧、既旧又新的文献,像前举的《王制》和《乐记》,又是一种;到成帝命令刘向、歆父子校书,对古籍重新分类、编定,自然是意义和影响都最大的工作。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先秦书籍的规模和形制,就是由刘氏父子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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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缁衣》而言,由于有郭店和《礼记》两个文本的存在,我们大概可以了解一些文本流传或编纂的情形。无疑,郭店的《缁衣》是一个较早的文本,而《礼记》中的《缁衣》应该是在此文本的基础上,经过了许多改编之后形成的。根据我们前面的分析,后一个文本形成的时间应该是在汉初,和《王制》、《乐记》类似。所以,郭店《缁衣》的发现,在我看来,仍然不能将《礼记·缁衣》送回到先秦。恰恰相反,它正好能证明《礼记》中的很多(如果不是全部)篇章都经过了汉初人的编纂,虽然它们有更早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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