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26975
1702026976
孟子曰:“霸者之民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1702026977
1702026978
不同的生命对百姓的影响和塑造是不同的。有异于霸者之君塑造的血气欢娱,王者之君塑造的则是广大自得。百姓在不知不觉之中改过迁善,移风易俗。这就是君子和圣人的价值。孟子还说过“君子之所以教者五”,其第一项是“有如时雨化之者”(《尽心上》),即此处“所过者化”之义。进一步地,孟子用“大而化之”来形容圣人的生命,《尽心下》有云:
1702026979
1702026980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1702026981
1702026982
这段话的背景是孟子对于其弟子乐正子的评价,其中包含着一个完整的对于道德生命阶梯的理解。从善人、信人开始,然后是美人、大人、圣人和神人,这是一个不断扩充的序列。可欲之谓善,此欲的对象当然是孟子所谓的道,即仁。知仁之可欲,并志于仁,可以称为善人。有诸己即是把此仁德落实到自己的生命之中,称为信人。充实即是一个集义的活动,仁德的扩充,美在其中,故谓之美人。此内在之美形之于外,畅于四肢,发于事业,有光辉可象,谓之大人。此大人所存者神,所过者化,如时雨般化民,称为圣人。(11)圣人之妙用,有不可知者,谓之神人。很显然的,神人并不是圣人之上的一个生命,而只是圣人生命的一个侧面。
1702026983
1702026984
需要辨析的是,圣人是人伦之至,是尽,但不是全。由于角色和境遇的限制,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很难甚至于不可能同时尽得君道和臣道,圣人也不例外。为君则不能为臣,求清则不能担任,因此,孟子承认有不同类型的圣人:
1702026985
1702026986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万章下》)
1702026987
1702026988
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同为圣人,但其所为不同。伯夷之清、伊尹之任、柳下惠之和,皆各尽其道,可为法则。孔子则不偏一隅,随时变通,孟子称之为圣之时者也。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可以叫做集大成。对此孟子有特别的说明:
1702026989
1702026990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万章下》)
1702026991
1702026992
伯夷、柳下惠、伊尹和孔子的所为不同,但不妨碍都具有圣人的品格。理由很简单,成圣的根据并不在外部,而在于其不忍人之仁心。其外部的事功可以不同,重要的是其心之所趋的相同:
1702026993
1702026994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离娄下》)
1702026995
1702026996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告子下》)
1702026997
1702026998
此三子所为不同,孟子称之为“不同道”,(12)但在把仁充分地展开在生活和世界这一点上,他们是共同的,其间并无高下之分。正是这共同之点才是成圣的最终根据。其心同,但其迹却不必同,孟子进一步提出“易地则皆然”的说法:
1702026999
1702027000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离娄下》)
1702027001
1702027002
所谓“易地则皆然”,是说如果将禹、稷和颜子的角色置换,他们会做同样的事情。禹、稷汲汲于用世,颜子甘居陋巷,那是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同。使颜子处平世,其迹当如禹、稷;使禹、稷当乱世,其迹当如颜子。孔子皆贤之者,贤其心也,贤其道也。孟子说:“禹、稷、颜回同道。”就是在不同的事迹之中发现共同的东西,这就是以仁为内容的道。
1702027003
1702027004
但是,在各种各样的圣人中,孟子仍然突出孔子的特殊性。集大成的孔子是唯一的、无可比拟的,在伯夷、伊尹、柳下惠之间可以不别高低,但他们和孔子之间却不能相提并论。《公孙丑上》记公孙丑问伯夷等与孔子之同异:
1702027005
1702027006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1702027007
1702027008
班是齐等的意思,当公孙丑问伯夷等是否和孔子齐等之时,孟子明确地给予了否定的回答。圣之为圣,当然有其中的共同点。如孟子所说的外王的能力,以及其背后的不忍之心。朱熹说:“以百里而王天下,德之盛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心之正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其本根节目之大者,惟在于此。于此不同,则亦不足以为圣人矣。”(《孟子集注·公孙丑上》)但在此同的基础之上,仍然有重要的不同。孟子引用了孔子三大弟子的话,其中宰我认为孔子贤于尧舜,子贡和有若都主张孔子为生民以来所未有。究其原因,当然还是孟子所说的孔子“圣之时者也”(《万章下》)的品格。这种品格可以让孔子摆脱伯夷等不能“时”带来的局限,孟子认为,如伯夷和柳下惠的局限分别是隘和不恭:
1702027009
1702027010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公孙丑上》)
1702027011
1702027012
对清的过分追求会发展出对世界的苛察态度,以至于陷入到越来越狭隘的空间中去;而过分的和则无法与浑浊的世界保持距离,在迁就之中难以挺立自己的主体性。这种理解令人耳目一新,和俗人一样,圣人也是有局限甚至缺陷的。清之过则隘,和之过则不恭,而这些过错是君子应该努力避免的。这种细腻的辨析一方面体现出孟子开阔的视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突出孔子至圣的地位。作为圣之时者,孔子可以化解由拘泥而导致的迂腐态度,在变通之中达到经与权的统一。
1702027013
1702027014
1702027015
1702027016
1702027018
中国儒学史 第六节 仁政
1702027019
1702027020
早期儒家最核心的关注仍然是在政治的领域,建立起一个道德的政治则是其基本的方向。孔子对此方向的描述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论语·为政》),具体的措施则表现为富之教之等,七十子及其弟子大概不出此范围。孟子的一大贡献是明确地提出了“仁政”的观念,儒家道德政治的理想由此变得更加清晰。从《孟子》书来看,“仁政”一词出现十次,贯穿在他中年之后的政治活动和思考之中,可以看作是他一贯而成熟的主张。以孟子和梁惠王对话中出现的一次为例:
1702027021
1702027022
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梁惠王上》)
1702027023
1702027024
“省刑罚”以下可以看作是对于仁政的具体说明。可以发现,仁政是一个包含着从法律措施、经济措施,一直到礼乐教化等多方面内容的原则。但这还不是它的全部。根据孟子关于仁政的多处论述,我们大体可看出它的基本结构和内容。这是一个以爱民保民为核心,从人心入手、落实到制民之产的“与民偕乐”(《梁惠王上》)的政治。孟子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民在政治生活中的根本地位,并明确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贵君轻说。民贵之贵不是贵贱意义上的,而是轻重意义上的。就贵贱而论,当然是君贵民贱;就轻重来说,则是君轻民重。如“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尽心下》)的说法所显示的,权力的最终来源是民,而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得民者得天下,失民者失天下。《离娄上》云:
[
上一页 ]
[ :1.70202697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