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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00 其实在第一次对策中,董仲舒就对关键问题提出了论述,但是汉武帝没有充分理解而已。在这段对策中,董仲舒提出了儒家最为重要的社会治理观念: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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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02 董仲舒认为,虽然汉武帝贵为天子,聪明勤勉,知人善任,但是并没有取得预期中的治理成果,其主要原因在于欠缺了对民众的教化。董仲舒提出:“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他以民之本性为趋利的立场,继承了荀子的观点,也是社会现实的反映。但是显然避免民众过分趋利的方法不只一种,董仲舒需要证明为什么法家的治理方式并非合适的解决方案。他的基本观点在于,法治不足以杜绝奸邪,从而使得社会治理成本过高最终无法负担,反之德治的成本低而成效大。“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接着他对比了西周历史的悠久和秦朝寿命的短暂,更强化了法治与德治的对比效果。随后他对汉朝的制度进行了分析:汉初继承秦制沿袭法治,结果是:“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此处董仲舒对现实的判断,与《老子》中所讲“法令滋彰,盗贼多有”的立场接近,继承了汉初对秦制反思的传统。他认为,根据汉朝目前的形势,应当改变既往的政策:“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董仲舒认为汉朝应该由先前的法治为主转向德治,如此才能得到理想中的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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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04 如果说第一篇对策确立了德治的基本方向,那么第二篇对策中董仲舒指出了德治的具体操作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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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06 陛下亲耕藉田以为农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思惟往古,而务以求贤,此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获者,士素不厉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弃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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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08 尽管没有理论上的论证,但是董仲舒直觉地意识到,在圣上和百姓之间的士大夫阶层是维系国家兴衰的关键。他指出,之所以武帝如此勤苦而不能得治世,因为缺乏足够的品行兼备的士大夫。而士大夫阶层的形成,需要教化而无法自然生成:“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对于士大夫阶层的教化而言,最为重要的设置莫过于教育机构——太学。董仲舒恳请汉武帝设置太学,延聘明师以教养士大夫,通过考试问答来选拔人才。只有把中层官吏诸如郡守、县令的素养提升,才能避免中央政令无法通达于下、地方大员暴虐百姓的现象发生。中级官员的任命,在汉初以富贵家子弟为主,“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贤也。”(21)除了批评传统的官爵“世袭”制度外,董仲舒还指出了传统察举制度的改进建议:“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22)传统上的察举制度,地方官员只负责向上推荐人才,这样难免有私心任命的嫌疑。现在董仲舒提议,要对地方举荐的人才予以考察:对于推荐不合格人才的地方官员应予以惩罚,而对推荐优秀人才的地方官员予以奖励,这样才能使得高素养人才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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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10 简要概括董仲舒的第二对策,那就是要解决人才体系的构建的问题。他提出的两个建议都具有很高的可操作性:第一,设置太学对人才进行培养;第二,改善察举制度以充分发掘民间的人才。如果能做到以上两点,那么他认为来自中央的政令才能有条不紊地畅行于基层,明主的努力才能转化为理想中的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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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12 汉武帝对于这些现实性较强的对策深表不满:“今子大夫明于阴阳所以造化,习于先圣之道业,然而文采未极,岂惑乎当世之务哉?条贯靡竟,统纪未终,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23)武帝指出,前辈圣王所行不一,政令各异,然而所谓不易之谓道,那么在不同时代不同治理的背后到底有没有统一的“道”可言呢?如果有,那么这个“道”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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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14 鉴于汉武帝的问题表述得更加清晰,于是董仲舒把天人感应之道又进行了更为详细的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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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16 臣闻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爱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设谊立礼以导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之所以长也,德者君之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刑者君之所以罚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训之官,务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狱矣。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以此见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变古则讥之。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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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18 天地包含万物而生化之,圣人效法天地之道而制礼。天有四季,春生夏长秋刑,圣王法天,以生长为主而辅以刑罚。人之所做,与天地相感应,所以《春秋》以天象之变警示人道之异。古代设置教训之官以化导百姓为善,因此能得平安治世。现在单纯任用刑罚,但民众却为谋取利益不择手段。民性本来没有明确的道德观念,如果不进行教化是无法展现出其合乎道德的一面;民众的欲望都出于私利,如果没有制度的约束则难以遏制。所以圣王上承天命以制礼,下合民心以教化,制定次序法令以防欲,如果能完成这三项任务,那么可以说已经建立起关键性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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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20 三策之后,董仲舒的见解得到汉武帝的认可。但董仲舒并没有直接任职于中央,他先被任命为江都易王刘非的国相,后担任胶西王刘端的国相。两王皆以骄纵著称,期间董仲舒还曾为主父偃所陷害,最终能全身而退已是幸事。就仕途而言,董仲舒颇为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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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22 三、董仲舒与汉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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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24 探讨董仲舒与汉武帝的关系的意义,在于考察董仲舒的思想有多少被转化为现实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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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26 从最开始任用好儒术的魏其、武安等人,武帝的动机就不是单纯的推崇儒学,而是掺杂了太多当时政治斗争的因素。最终设置五经博士、问策董仲舒、设置太学等一系列举措,确是无可置疑的尊儒,但实际上也不乏出于政治斗争的考虑。从武帝一生的主要活动来看,占据核心地位的是军事、宗教与经济,而儒家意识形态的弘扬则属于随从地位。无论是五经博士还是察举而进的儒生,多担任虚职,而实权仍多把握于法家和黄老之士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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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28 即便是对策成功的董仲舒,也从未在中央朝廷中担任要务,反而在任中书令时罹难几死。董仲舒没有能够留在中央而是被“发配”到两位骄王身侧,可能就是武帝本人的意图。他实际上利用董仲舒的仁义道德去教化那些野心勃勃的地方封王,而并不认为儒家的见解可以施行于中央。所以当董仲舒的灾异分析威胁到中央权威的时候,汉武帝反应激烈,“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历史上把这件冤案归于主父偃,其实未必不是武帝本人的意图。因为董仲舒的理论体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屈君以申天”,通过天道感应的能力来限制君权滥用。然而如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的灾异谴告说,就是用来警告人君限制君权的(“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25)),武帝追求的是绝对君权,对于传统的封侯和相权都予以了极力打压,当然不能容忍董仲舒系统对于君权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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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30 但是为什么武帝又赞成董仲舒的对策?个中原因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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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32 董仲舒对策中对武帝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在于“大一统”观念的提出。在武帝看来,大一统意味着所有政治、军事、经济乃至意识形态权力收归帝王本身。董仲舒的思想的确有集权于一人的因素,譬如他关于“屈民以申君”的主张。但是董仲舒所谓“大一统”的观念,内涵比汉武帝所接受的要丰富得多,它主要是文化概念而不是政治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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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35 在第一次对策中,董仲舒已经提出“大一统”观念的概要:“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26)但是在第一次提出大一统观念的时候,董仲舒强调的是帝王作为大一统核心所肩负的责任,要求帝王“正心以正朝廷”,凡事从“反自责者始”。武帝没有意识到其中蕴含的集权内涵,所以再次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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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37 第三次对策中董仲舒对大一统观念进行了另一角度的解释:“《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27)此处他所说大一统观念意味着儒家天人感应观念乃是“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就是汉武帝试图寻找的治国一贯之道。虽三代各有损益,但其理未尝变,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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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39 但是在董仲舒这段论述前面,紧接着是一段关于富强不可与民争利的论述:“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不上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28)这段话中董仲舒对于食禄者“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的弊端讲解得异常清晰:既然朝廷官员已经得到俸禄,那么就不应该再经营事业同民众争利。如果富贵之家依仗权力与民争利,那么民众必然穷困潦倒;民众穷困潦倒使得生不如死,铤而走险便成为必然。在这种局面下,无论严刑峻法如何苛刻,都不能阻止民众触犯法令。只有使得食禄之家不与民争利,而使得社会财富均匀分配,民众才可能安居乐业,不去主动触犯法律。董仲舒认为这是上古留下的制度,当今天子应当遵行不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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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41 董仲舒从这一上古制度中看到的是富豪不与民争利,汉武帝从中看到的是将富豪所得之利收归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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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43 武帝后来之所以采用桑弘羊等人的中央集权经济政策,有多重动机:第一,增加国库收入;第二,维系物价稳定;第三,打击地方豪强的经济来源。其中第一重动机诸学者都展开了充分论述,但是第三重动机也不可忽略。因为汉代的中央集权体系实质上是在武帝时期才真正完成,而中央集权体系的重要环节就是取消地方政权的独立经济来源。平准与盐铁(酒)专卖两者互相配合,平准取消了地方操纵物价牟利的机会,盐铁专营则根除了地方经济超强发展的可能。汉武帝经济政策的措施是桑弘羊提出的,但是限制地方豪强与民争利的理论却是董仲舒提供的。汉武帝对于董仲舒的观点同董仲舒的本意并不完全相同。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本意是要限制君权、增加君权的责任,但反被误用为集中君权并扩大君权利益。董仲舒限制食禄者与民争利的观念本意是返利于民,但是却被误用为限制富豪之利以归于中央,民众的利益被完全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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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30945 基本上看,汉武帝只需要董仲舒体系中对绝对中央集权有利的部分,以从理论上证明中央集权的合理性。董仲舒借助天人感应之说以限制君权、关注民生的思想,并没有被汉武帝所接受。在这里也存在着一个理论思想家和现实政治家的矛盾。董仲舒一生坎坷的仕途,就是他思想之于现实影响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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