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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仁义,天性也。织之以成其物,练之以致其情,莹之以发其光。(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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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道德仁义在他看来是根本性的东西,人只要踏实地涵养它们,就可以让其价值显现出来。正因为此,仲长统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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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无所止,礼为之俭;欲无所齐,法为之防。越礼宜贬,逾法宜刑,先王之所以纪纲人物也。若不制此二者,人情之纵横驰骋,谁能度其所极者哉!(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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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从社会治理的角度看,以礼、法对人的情、欲进行防范,是王者能够治理社会、救民于褊狭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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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从个体生命的角度看,则是另一番道理。仲长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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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神气,惩思虑,避风湿,节饮食,适嗜欲,此寿考之方也。(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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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这是基于个体生命的完美延续而言的。也就是说,人若想尽其“天年”,依靠自己的养生功夫即可达致。那些“丹书”求宝、“卜筮”吉凶的迷信做法,是“通人所深疾也”。(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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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上文仲长统诗、论中的意蕴,我们可以知道,当仲长统把个体置于世俗的对立面时,他便不再留恋儒家的价值,而奔向道家式的养生和逍遥之途。也正是出于这样的深层心理,仲长统才对千差万别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关系如此期待:“同于我者,何必可爱?异于我者,何必可憎?”(239)这是说人与人应该相互理解和宽容,不必局限于一己的价值判别而生出爱憎情怀。很显然,这是庄子在《齐物论》等篇中论说的潜在意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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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看来,仲长统作为汉末社会批判思潮的最后代表人物,他对“天命”的彻底怀疑,启示了后来玄士的思考方向,他摆脱了比附性的天人关系的局限,转而朝向更为精致的本体理论的探求。他的“论道必求高明之士,干事必使良能之人”的治世取向,(240)既可视为曹操收拢人才争霸一方策略的简明总结,也可视为其制度反思的必然结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摆脱了后汉士人重名节的价值束缚,在社会与人的紧张关系中,主张个体依靠自己的努力,成就逍遥人生。很显然,这已经具有了魏晋玄士的某些特征。在此需要指出的,在汉末并非只有仲长统如此,与他的这种主张相似,甚至在仲长统之前,汉末即有一大批士人开始了这种转向。这种情形说明,如同批判思潮是儒学的思想和政治功能的转向一样,儒者的人生和价值趣向也在汉末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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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五节 汉末士人的思想转向及其对玄学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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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尊儒和察举的双重意义上,大一统的汉帝国为士人的入世提供了优良而便捷的途径。但是,士人要想在政治领域实现自己的抱负,在社会生活中展现自身的价值,总免不了皇帝、同僚、社会舆论以及整个国家情势的影响,特别是在皇权至上、外戚和宦官专权的政治环境中,稍有不慎,即有可能遭杀身乃至灭族之祸。因此,入世的不易,实现自身理想和价值的艰难,引发了汉代士人对世事无常的诸般感触,并因此而有不同的人生转向。尤其在汉末,士人们的那些感触和转向对儒学的传承和玄学的兴起,都有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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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儒士思想转向的类型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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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士人与政治的关系看,前文所论浊流与清流的斗争,可视为汉末社会政治层面的突出现象。但是,如果从整个汉末时期的士人状态来看,过分注重那样的突出现象,事实上也会遮蔽当时更多的其他士人的具体情态,及其所具有的历史影响和意义。考诸《后汉书》和《三国志》,这些其他类型的士人情态,对儒学及其传承也潜在地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下面仅就有儒学背景的士人(包括家族)转向活动类型及其意义作大略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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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悲愤赴死。汉末,儒者的自杀屡屡见诸史家笔下,但细究他们临死前的言语与其立身行事的关系,则他们的死是有不同意蕴的。先看杨震之死。杨修高祖杨震字伯起,从太常桓郁受《欧阳尚书》,明经博览,时人誉为“关西孔子杨伯起”。五十岁前隐居乡里湖边,入仕后在安帝朝长期任三公,与外戚宦官不屈斗争二十多年,后被中常侍樊丰等诬陷,诏遣本郡(华阴弘农)。《后汉书》本传记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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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行至城西几阳亭,乃慷慨谓其诸子门人曰:“死者士之常分。吾蒙恩居上司,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诛,恶嬖女倾乱而不能禁,何面目复见日月!身死之日,以杂木为棺,布单被裁足盖形,勿归冢次,勿设祭祠。”因饮酖而卒,时年七十余。(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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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震自杀后,其后代除玄孙杨修炫才傲物、忤逆曹操被杀外,余者虽饱受磨难,却都没像杨震那样从容殉道。杨秉、杨赐、杨彪都以高寿老死于家中,且死前死后备受朝廷优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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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杨氏一门,范晔称道说:“自震至彪,四世太尉,德业相继。”(242)但就在这“德业相继”的过程中,有一关涉官方儒学由盛到衰的隐秘脉络。据杨氏各传载,震子杨秉“少传父业,兼明《京氏易》,博通书传,常隐居教授”。大概受父亲的直接影响,他到四十余岁才应司空辟,“桓帝即位,(杨秉)以明《尚书》征入劝讲。”入仕后,正直廉洁,政绩彪炳,前文已论。秉子杨赐“少传家学,笃志博闻”。大概门风影响所及,他退居教授门徒,不答州郡礼命。但与其父祖坚决不事外戚宦官不同,杨赐“后辟大将军梁冀府,非其好也”。169年左右,“灵帝当受学,诏太傅、三公选通《尚书》桓君章句宿有重名者,三公举赐,乃侍讲于华光殿中。迁少府、光禄勋。”也就是说,170年左右,杨赐即位列九卿(光禄勋为九卿之一)。到熹平二年(174),杨赐代唐珍为司空,熹平五年又代袁隗为司徒,直到中平二年(186),他几乎没怎么离开过九卿与三公之位。考虑到这些年间(184年前)正是党锢最烈时期,其间他虽也因党人坐免,但很快就复拜光禄大夫(光和元年,即178年前)。此后,宦官虽常折辱杨赐,但他终老之前还被拜为司空。由此可见,即便由于他曾是帝师而拥有某种豁免权,但在党锢严酷之世还能周旋同僚、宦官、皇帝之间而不倒,正可见他渐失其父祖刚直不折的门风,而深谙为官自保之术。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杨氏擅长的《尚书》研究和传承,在杨赐那里也因世乱而没多少起色。其遭锢复起后的上书,所引主要是谶纬之书,与其父祖的上书频繁引用《尚书》、《春秋》、《诗经》等颇相异趣。(243)比起杨赐晚年这种周旋更令人失望的是,其子杨彪的晚年,简直就是苟活。杨彪也是“少传家学”,其初不应察举,似存家风。但自175年左右“以博习旧闻,公车征拜议郎,迁侍中、京兆尹”后,除了180年左右以密告方式揭发宦官王甫贪取国家财富外,其余诸事,多是遇阻即止,甚至惧罪乞怜,更失其祖上刚劲之风。到了其子杨修被杀,面对曹操“公何瘦之甚”的假意恤问,他也只能以“愧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爱”的曲意自悔作答。更糟糕的是,杨彪后来既不满曹氏父子挟天子、篡位,又不能与之坚决斗争,而在曹丕受禅后,他一面辞官,一面又受其礼,可谓首鼠两端,比其儿子的恃才傲物更为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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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杨氏的家学不仅没能在杨彪那里发扬光大,其刚劲匡政的门风到他那里也衰失殆尽。儒学及其自身所含蕴的价值在汉末的衰败遭遇,杨氏家族的演变轨迹可视为它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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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前文已经论及的宗室刘陶,“明《尚书》、《春秋》,为之训诂。推三家《尚书》及古文,是正文字七百余事,名曰《中文尚书》。”(244)在黄巾起义之后,他上书指斥宦官后遭诬陷,自知必死,对来收捕他的使者说:“今反受邪谮,恨不与伊、吕同畴,而以三仁为辈。”说完便自己“闭气而死”。(245)其死与杨震不愿受辱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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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应说明的是,这种悲愤赴死与李膺、陈蕃、范滂的慨然赴死,(246)意蕴稍有不同,杨、刘之死,是对儒学所蕴含的治国平天下的政治价值无从发挥的悲愤之举,也是他们对自己无力惩奸罚恶的无奈选择,他们的自杀,看似对社会、政治、君主的绝望,实际上其深层包含的是对自己毕生精研的儒学及其价值的遗憾。而李、陈之死,则是一种慷慨意气,他们甚至期望由此一死而实践和成就儒学担责行义的政治伦理。这种对死的态度和期望,与其说是对儒家思想的践履,不如说是一种风度的表征,而这与超脱对死的恐惧的庄子思想,事实上有着相通之处。或许,玄士对死的态度也可由此析出一点历史的渊源。(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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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明哲保身。明哲保身之法,素为中国士人所重,其原因乃在于士人生活情境的复杂和君主意愿的难以测度。早在西汉早期,名相萧何为民治产却遭系狱,他自己便不得不以穷俭之法为子孙后代的安全作谋划。(248)到了中兴之主宣帝时期,司隶校尉盖宽饶一番话,更是别有意味。史载,盖宽饶针对宣帝岳父平恩侯许伯迁居侯第的盛大欢舞场景,仰视华屋而叹:“美哉!然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所阅多矣。唯谨慎为得久,君侯可不戒哉!”(249)即如前文崔骃劝诫窦宪的话语一样,在盖宽饶这种感叹与劝诫相交织的话语中,显现出入世儒者的审慎心态。后来,刚直廉洁、体恤下情的盖宽饶认为多用文法吏的宣帝使得“方今圣道浸废,儒术不行”,(250)乃依据四时运行之理,劝诫宣帝不可“以刑余(指宦官)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惹得宣帝大怒,要拿他系狱审问,盖宽饶为保持儒臣气节,不愿受法吏审问,“引佩刀自刭北阙下。”(251)汉宣帝处理盖宽饶的事件表明:在专制政体下,皇权总是无法克服自身狭隘的好恶,尤其是入世儒者与皇权处于紧张态势时,与皇帝的刚愎自用、少有忌惮相对,士大夫总是处于一种履冰临渊的弱势境地。这样的情形,如果没有萧何那样的生存智慧,则入世儒者要么屈服以保身,要么退处以隐居,要么如盖宽饶那般以死抗争。但正如刘向所言,“贤者非畏死,避害而已。”(252)在整个入世的儒者那里,真正以死抗争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选择的是前二者。下面看汉末两位重要人物是如何明哲保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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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广字伯始,南郡华容人,“广少孤贫,亲执家苦。”后来到京师,试以章奏,“安帝以广为天下第一。旬月拜尚书郎,五迁尚书仆射。”(253)自此,胡广“典机事十年”,后又任济阴和汝南太守,以及掌管国家财政的大司农。汉安元年(142),迁司徒。146年,梁冀毒死质帝后,起初胡广与李固等一道主张立清河王,与梁冀相左,但当梁冀第二天“重会公卿”,意气凶凶地要立蠡吾侯时,“自胡广、赵戒以下,莫不慑惮之。皆曰:‘惟大将军令。’而固独与杜乔坚守本议。”(254)但李、杜独木难支,在胡广等公卿默许下,梁冀立了桓帝,而胡广在此之前也代李固为太尉,录尚书事,且因“定策立桓帝,封育阳安乐乡侯”。李固临死前,作书深责墙头草胡广、赵戒只重禄位而不以国家为念。广、戒虽然“得书悲惭,皆长叹流涕”,(255)但这或许只是一时感动而已。而后,胡广又拜司空,告老致仕没多久即以“特进征拜太常,迁太尉”。此后,无论政局如何变幻,无论胡广是否受罚,他总能去而复来,在太常、太尉、司徒、太傅等高位上转来转去,安然地看着同僚杨震、李膺、陈蕃相继死去。当时有谣谚评论他说:“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256)更为人所痛的是,他还与中常侍丁肃联姻以求更多的自保力量。《胡广传》记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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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广)自在公台三十余年,历事六帝,礼任甚优,每逊位辞病,及免退田里,未尝满岁,辄复升时。凡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又为太傅。其所辟命,皆天下名士。与故吏陈蕃、李咸并为三司。蕃等每朝会,辄称疾避广,时人荣之。(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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