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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洪著述十分丰富,其以博学多识名闻江左,所著书多达数百卷,近百种,数十万言。故本传称其“博闻深洽,江左绝伦,著述篇章,富于班马”;《四部正讹》称其“身所著书殆六百余卷,自汉以来,称撰述亡盛于洪”。其著述之多,史志及私人藏书著录各异,甚至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乱,至今也未能完全一致。其中可能有许多重复甚至舛误,但其大部可信。其中,犹以葛洪在其《自叙》中为自己所列的著书目录,最为可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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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颂、诗、赋百卷,军书、檄移、表章、笺记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者为《神仙传》十卷,又撰高尚不仕者为《隐逸传》十卷,又抄五经、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十卷,别有目录。(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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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书目中可以看出,葛洪著述,有撰有抄。所谓撰,乃亲自撰著者;所谓抄,有时亦称“修撰”,意谓照抄原书之外,又间己意者。如《仪礼·丧服》,是《礼经》中最要篇目。晋儒都很重视并多加研究,葛洪即是如此。《隋书·经籍志一·经部礼类》载《丧服变除》一卷,晋散骑常侍葛洪撰。《经典释文·仪礼音义·丧服经传》第十一“一搤”《释文》:“王肃、刘逵、袁準、孔伦、葛洪皆云‘满手曰搤’”等等,均引有葛洪说。(32)可见,葛洪书目中所谓“抄”,非完全照抄,乃是间加己意的修撰,其对经书文献的研究均有意义。可惜,三百多卷的五经、七史、诸子等书抄均未能传世。上述目录所列,除《抱朴子》内、外篇及《神仙传》等保存下来外,其余撰著皆亡佚。故《抱朴子》内、外篇是研究葛洪思想最直接、最重要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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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抱朴子外篇》的学派归属问题,葛洪在其《自叙》中曾有明确说明。他说,《抱朴子》“《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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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隋至清,一千四百余年来,《外篇》的思想一直被看做是杂家。对《抱朴子》内、外篇,自葛洪《自叙》最早著录外,《晋书》本传、《隋书·经籍志》、新、旧《唐书·经籍志》、《宋史·艺文志》、《通志》、《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等,一直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等,历代史志及私家藏书目录均有著录。虽著录卷数互有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均把《内篇》归于道家,而把《外篇》入于杂家。也有极少数史志目录把《外篇》归于道家者,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书《内篇》论神仙、吐纳、符箓、尅治之术,纯为道家之言;《外篇》则论时政得失、人事臧否,词旨辨博,饶有名理。而究其大旨,亦以黄老为宗。故今并入之道家,不复区分焉。”(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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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洪自认《外篇》属儒家,而千百年来,儒林之士不但抑之不许,且通过对《内篇》的批评而否定《外篇》的价值。如宋高似孙在评论《抱朴子》内、外篇时说:“予自少惑于方外之说,凡丹经卦义,秘籍幽篇,以至吐纳之旨,餐炼之粹,沈潜启策,几数百家。靡不竭其精而赜其隐,破其鋋而造乎中,犹未以为得也。于是弃去,日攻《易》,日读《系辞》,所谓天地之几,阴阳之妙,相与橐籥之,甄冶之,而吾之道,尽在是矣。……及间观稚川、弘景诸人所录及内、外篇,则往往皆糟粕而筌蹄矣。”(35)此即通过对《内篇》的批评,而又全盘否定了《外篇》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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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以来,儒者对葛洪的批评盖皆如此。如明代大儒宋濂亦批评说:葛洪“著《内篇》二十卷,言神仙黄白变化之事;《外篇》十卷,驳难通释。洪深溺方技家言,谓神仙决可学,学之无难;合丹砂、黄金为药而服之,即令人寿与天地相毕,乘云驾龙,上下太清。其他杂引黄帝御女及三皇内文劾召鬼神之事,皆诞亵不可训。……洪博闻深洽,江左绝伦,为文虽不近古,纡徐蔚茂,旁引而曲证,必达己意乃已。要之,洪亦奇士,使舍是而学《六艺》,夫孰御之哉?惜也”。(36)高似孙、宋濂皆当时大儒,他们对葛洪的批评,皆有以偏概全之弊,皆因葛洪《内篇》的道家或道教信仰,而否定《外篇》的儒学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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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唯清代吴德旋在其《初月楼文钞》中,对《抱朴子外篇》作了充分肯定。他在文中说:“葛洪生于衰晋之世,闵时俗之流荡,疾贪邪之竞进,故所著书辞,贱禄利,尚高节,匡世谬,贵绳检,其说美矣,顾乃列之《外篇》。而《内篇》专论黄白变化之术,内其所当外,外其所当内,何若斯之舛也!”(37)在此,吴氏并未因批评《内篇》而否定《外篇》,而且极力推崇《外篇》为“其说美矣”。不仅如此,他还引用桐城派学者姚文然的话,认为“《抱朴子外篇》依于儒家,言多足取;其《内篇》,绝鄙诞可笑。以洪之为人核之,言不宜有是。殆后世黄冠师伪为之,托名洪耶”?(38)姚氏的这些看法,虽仍以“绝鄙诞可笑”一语全盘否定了《内篇》的价值,并怀疑《内篇》为伪托之作。但对于《外篇》却给予了肯定的评价,并打破了一千多年来把《外篇》归于杂家的传统说法,这是历史上对葛洪《抱朴子外篇》的学派归属确定为儒家的首次评价。但由于姚氏在当时的学术界影响不大,其“《外篇》依于儒家”的说法虽颇有见地,但并未产生太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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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状况,一直到现代方有改观。上世纪四十年代,史家范文澜在其《中国通史简编》总结东晋的玄学和道教的发展时,提到葛洪的《抱朴子》一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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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外篇》,完全是儒家的面貌,不见怪诞的语句。特别是《诘鲍篇》,用荀子和韩非子的观点驳斥道家学派鲍敬言“古者无君,胜于今世”的谬论,表现出社会进化思想。……这不仅否定了老庄学派,否定了今文经学和阴阳五行学派,甚至连自己《内篇》所讲的那些神仙术也否定了。(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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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要判断葛洪《抱朴子外篇》的学派归属,只引征上述材料还是远远不够的。这里主要涉及两个问题:其一是“儒家”这一概念的内涵和标准问题;其二是《抱朴子外篇》的基本思想趋向。关于“儒家”概念的内涵和标准,历代宽简不同。如果简单地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儒家,其内涵及标准似乎比汉代宽泛得多,其中最明显的特点,是吸纳了法家的思想,因此常常被玄学家称之为“儒法之士”。虽然儒法之间仍存在差别,但自汉末以后,面对玄学与佛教的冲击,儒法思想首先实现了融合,因此魏晋以后,很难再有“纯儒”或“纯法”的学者。也就是说,随着汉末学术思想的转型,“儒家”概念的内涵打破了汉代的界限,并由于佛教的刺激,使已经扩大了内涵的儒家思想,进一步世俗化、民间化和政治化,并强调“军国得失”、“君臣之义”、“公私之别”、“安上治民”等具有经世意义的原儒精神。前章所述及的蒋济、桓范、杜恕、傅玄及裴等人皆有这样的特点。另一方面,若从思想观念形态和价值理念上看,凡不排斥仁义道德,承认六经及孔子地位并从正面引征儒家经典,主张礼法对社会的作用,强调崇教勖学、任贤使能等,基本上均可划为儒家范畴。如果这些说法可以成立,那么《抱朴子外篇》应完全符合上述这些标准(具体论证见本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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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外篇》的儒学倾向是十分明显的,其中虽也夹杂一些道家思想,但观其立言宗旨,思想意境及其所关心的事物及对历史、世风、人物的褒贬等各个方面,均体现出一种儒者风范和儒家精神。这也是《外篇·自叙》之所以自认为儒家的原因。但历史上为什么多把《外篇》归于杂家或道家呢?这主要是受《内篇》言神仙、黄白、变化及修炼、符箓、劾治等道教信仰的影响。他们没有把内、外区分开来,或从传统或正统儒家的立场看问题的结果。再加之《外篇》的体裁、语言及逻辑形式,与传统儒家有很大区别。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对传统儒家思想方法或逻辑形式的突破,正如前述裴及后来的范缜一样,而不能把它看做是“诡辩”或“谬误”。(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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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葛洪《抱朴子外篇》体现的是儒家思想,而这种儒家思想,正是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儒家的思想方法和语言常式,表现出“词旨辨博,饶有名理”的特征,故使传统的儒家学者不能辨其趣旨,甚至目其为玄谈。如近人刘师培在其《论文杂记》中即是把六朝文体与其思想并为一谈,称“六朝之士,崇尚老、庄,故六朝之文多道家言。”其本注说:“如葛洪、孙兴公、王逸少、支遁、陶渊明、陶弘景之文,皆喜言名理,以放达为高。”(41)观葛洪《抱朴子外篇》,实际情况却正相反,葛洪正是通过批评玄学家的玄谈与放达而表现出儒家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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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葛洪《抱朴子外篇》的儒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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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一书在葛洪的众多著述中,据有核心地位。它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即在于该书无论是《内篇》还是《外篇》,在当时都有一定的新意。其《内篇》作为道教的重要经典,在道教史上曾产生重要影响,这是学术界公认的。但其《外篇》的学术价值,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却受到相对地冷落。前面所述历代史志将其著录为杂家便是明证。当然,其间亦有为葛洪鸣不平者,如明朱务本刻本《抱朴子》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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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备论时政得失,人事臧否,广驳曲引,穷搜远喻,凿凿允合于时,可以拯弊救乱,施诸行事。非若庄、列之虚怪,申、韩之深刻,管、晏之机嗇也。推而论之,用则可以辅世长民,舍则可以全身远害,进则可以坐致王伯,隐则可以却长生,视天地为刍狗,以古今为逆旅。如《抱朴子》者,内精玄学,外谙时政,汉以来无其伦也。若泥而论之,则千载之下,《抱朴子》含冤多矣。(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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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序文对葛洪《外篇》的评价,可谓高出历史上的一些名家硕儒,独有所见。把《外篇》的思想倾向与庄、列、申、韩、管、晏等思想作了区别。其中尤其强调对葛洪不能“泥而论之”,即不能拘泥于学派立场或个别言辞而否定《抱朴子》一书的价值。上述说法实为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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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五十卷,含五十二篇长短不齐的文章,十余万言。葛洪自称《外篇》属儒家,此言亦不虚。下面仅从四个方面,探讨其儒学的具体内容及思想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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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夫唯无礼,不厕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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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洪《外篇》所表达的儒学思想,是多方面的。其中,“贵礼”思想最为突出,其主要表现在《疾谬》、《讥惑》、《刺骄》、《省烦》、《博喻》、《广喻》、《自叙》等篇中。魏晋以降,礼法制度受到严重破坏,以致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对此,葛洪几乎是“痛心疾首”,并作了大量的揭露。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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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故继有,礼教渐颓,敬让莫崇,傲慢成俗,俦类饮会,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体。盛务唯在摴蒱弹棋,所论极于声色之间,举足不离绮繻纨袴之侧,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以如此者为高远,以不尔者为野。……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往者务其必深焉,报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后患,和之者耻于言轻之不塞。周禾之芟,温麦之刈,实由报恨,不能已也。(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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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礼教颓靡,社会逐渐失去了行为规范和道德标准,从而演绎出卑劣的社会风气,最终导致社会人群之间的争斗和“报恨”,甚至彼此交恶、械斗不已,给社会带来灾祸。葛洪认为,造成这些恶果的原因,皆由“托云率性”、“背礼叛教”所致。由此,他转向了对魏晋风教和放达的批评:“轻薄之人,迹厕高深,交成财赡,名位粗会,便背礼叛教,托云率任,才不逸伦,强为放达。”(44)这些人倨傲孤高,妄行所在,无所不至。甚至“入他堂室,观人妇女”,“载号载呶,谑戏丑亵,穷鄙极黩,尔乃笑乱男女之大节,蹈《相鼠》之无仪。”(45)葛洪以《诗·相鼠》为喻,老鼠尚且有皮有齿有体,而人没有威仪,没有行止,没有礼义,那就连老鼠都不如,活着还有何意义?真是不如早点死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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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闻戴叔鸾、阮嗣宗傲俗自放,见为大度,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而慕学之:或乱项科头,或裸袒蹲夷,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或停客而独食,或行酒而止所亲。此盖左衽之所为,非诸夏之快事也。……人而无礼,其刺深矣。夫慢人必不敬其亲也,盖欲人之敬之,必见自敬焉。不修善事,则为恶人。无事于大,则为小人。纣为无道,见称独夫。仲尼陪臣,谓为素王。则君子不在乎富贵矣。今为犯礼之行,而不喜闻遄死之讥,是负豕而憎人说其臭,投泥而讳人言其汙也。(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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