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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24 葛洪在《诘鲍》篇中,针对鲍敬言《无君论》的观点,逐条给予驳斥。在葛洪看来,租税赋敛、军事外交、禁暴审罚、通译怀远、积谷备荒、彝伦之叙、纠奸惩釁、崇宝贵货、备豫不虞、靖难定祸等等,都需有君主和政府加以组织调整,而一日不可无之。尤其不能因为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出现偏差,就否定君主乃至国家的作用,并由此主张无君,在葛洪看来,这都是错误和荒谬的。此皆“虑火灾而坏屋室,畏风波而填大川”;“何异负豕而欲无臭,凭河而欲不濡,无辔而御奔马,弃柂橹而乘轻舟,未见其可也”。(93)“岂可事之有过,而都绝之乎”!“岂可以一蹶之故,而终不行,以桀纣之虐,思乎无主也”?(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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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26 这里,葛洪强调对事物要考详周密,不可一概而论。他既肯定鲍敬言对社会腐败现象的批评,又指出其全盘否定君主和国家作用的荒谬。他认为,“可以声桀纣之罪”,亦可以“讨无已之欲”,但却不能以偏概全,陷于绝对。比如:“鲍生欲弃甲胄以遏利刃,堕城池以止冲锋,若令甲胄既捐,而利刃不住,城池既坏,而冲锋犹集,公输、墨翟犹不自全,不省吾生计将安出乎?”(95)这即是说,不能因主张和平而全弃武备,而应“取法乎《习坎》,备豫于未萌”,“击柝不辍,备于思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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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28 因此,关于有君、无君的辩论,葛洪比鲍敬言更具辩证思维,同时也更备理据。他把社会看做是一个有机整体,君与臣、民与君、上与下、尊与卑等等,“邈实若一体之相赖也”,“无所宗统,则君子失所仰”。可以说,这都体现了儒家重视现存秩序、重视君主制度的历史主义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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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30 第三,关于历史发展和文明演进之古今优劣问题。鲍敬言的《无君论》对此持一种历史和文明退化的立场,以论证其“古者无君胜于今世”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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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32 葛洪则采取与鲍敬言完全相反的态度,认为历史是发展的,人类文明也是进化的。不仅人类社会是如此,就是自然界及天地宇宙也同样经历了发展进化的过程。他说:“若夫太极混沌,两仪无质,则未若玄黄剖判,七耀垂象,阴阳陶冶,万物群分也。”(96)葛洪此论是针对《无君论》所言“夫混茫以无名为贵”所发,认为宇宙也是经历了从“太极混沌,两仪无质”,向“玄黄剖判,七星垂象”的发展过程。“子若以混冥为美乎?则乾坤不宜分矣;若以无名为高乎?则八卦不当画矣。岂造化有谬,而太昊之闇哉!”(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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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34 在葛洪看来,宇宙的开辟及万物的化生,体现了宇宙万物正常的进化过程,宇宙不会永远“混冥”,乾坤也不会永远“不分”。因此,若“以混冥为美”或“以无名为高”,即是否认宇宙的发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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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36 不仅自然界有进化过程,人类社会也有其进化过程。远古时期,人兽杂居,巢栖穴窜,茹毛饮血,“入无六亲之尊卑,出无阶级之等威”,“生无栋宇,死无殡葬,川无舟檝之器,陆无车马之用,吞啖毒烈,以至殒毙,疾无医术,枉死无限”。(98)在葛洪看来,正是由于“后世圣人,改而垂之”,备物致用,立功成器,立君臣之道,定尊卑之序,“民到如今,赖其后惠”。然而无君论者,“雅论所尚,唯贵自然”,葛洪反问道:如果以“上古无君无臣”为好,全盘否定社会的进化,难道要把人们拉回到上古时代吗?而上古时代,民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难道也要把上古生民的这种自然习性保存到现在吗?他说:“今使子居则反巢穴之陋,死则捐之中野。限水则泳之游之,山行则徒步负戴。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病。裸以为饰,不用衣裳。逢女为偶,不假行媒。吾子亦将曰不可也。况于无君乎!”(99)这是说,完全回复到上古,这是一条走不通的路。即使是主张复古、盛称无君的《无君论》作者,不但不会同意,而且也做不到。这说明,历史的发展、文化的演进,像一条大河,只能流向大海,而不可能倒流回它的发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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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38 葛洪的《诘鲍》篇即是以这种抑古贵今的历史观为武器,批判了《无君论》的历史倒退论。这一思想可以说贯穿了《外篇》的始终,同时也是构成其儒学思想的重要内容之一。因为它涉及魏晋时期儒道两家的自然与名教之辨。道家贵自然,儒家重名教。《无君论》即是以“贵自然”为特征,而《诘鲍》篇正是以反对无君为核心,带有浓厚的重名教色彩。对此,我们应给以更多的研究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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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40 四、葛洪《抱朴子外篇》儒学思想的特点及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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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42 葛洪《抱朴子外篇》的学术性质,用葛洪自己的话说,“《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晋书》本传仅用“驳难通释”四个字概括了《外篇》的基本特点。通观《外篇》之言,葛洪的《自叙》及《晋书》本传的概括都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其中,“驳难通释”一语,即揭示出《外篇》儒学思想的两个特点:一为“驳难”,二为“通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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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44 “驳难”,可理解为今日所谓“批判”。因此可以说,《外篇》儒学思想的最大特点,即批判性。这是贯穿整个《外篇》的一条基线。《外篇》共五十卷,含五十二篇文章,有些篇名本身即可直接表达出葛洪的批判性,如《酒诫》、《疾谬》、《讥惑》、《刺骄》、《省烦》、《汉过》、《吴失》、《应嘲》、《正郭》、《弹弥》、《诘鲍》等。其余篇名,虽本身看不出批判性质,但其所立论,亦皆有批判之意和驳难之辞。其中贯穿了葛洪对汉晋之际的社会政治、风俗习尚、学风思潮、人物品鉴、处世交友、利害得失及福祸成败、古今存亡等问题的批判精神。可以说,葛洪的儒学思想是在其对汉晋时期世风败坏的批判中建立起来的。或者说,葛洪对社会各种弊端的批判,是其儒学思想确立的直接导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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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46 如果说,魏晋清谈和玄学的产生,标志汉末名教危机刺激下的学术思想的转型,那么,葛洪《抱朴子外篇》儒学思想的楬櫫,又是对玄学清谈所催生的道德规范解体及社会评价标准的错位与失衡所进行的“匡正”和“纠偏”。这些以儒学思想为正面诉求的“匡正”与“纠偏”,都是以批判的姿态出现的。因此,这种批判本身,即体现了《抱朴子外篇》的儒学特征。它为东晋以后,在总结西晋灭亡教训过程中所流行的“清谈误国”思潮和清算独任道家“自然”所导致的价值观错位及扭曲,提供了重新选择儒家应世价值的现实可能性。从这一意义上说,《抱朴子外篇》的儒学思想,虽然还未能建构一个完整、有机的儒学体系,但其批判精神及对汉末至西晋百余年间各种腐败现象的揭露,足以形成结束一个时代或开启一个时代的思想影响力,从而对重新唤起儒学对国家兴亡所固有的期许,多少尽了他所能尽的历史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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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48 《抱朴子外篇》的儒学思想的再一个特点,即《晋书》本传所谓的“通释”。尽管对“通释”可以有多种解释,但结合《外篇》的思想内容,我们可以把《外篇》的儒学特点,概括为旁及多通的综合性。这一特点的主要表现,是葛洪在以儒学为主的基础上,对诸子思想的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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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51 如前所述,魏晋之世,由于学术思想的转型和汉末儒家名教的危机,儒家思想失去了两汉四百余年的一元独统地位。这一结果,为先秦诸子之学在魏晋时期的复兴创造了条件,遂使儒、墨、名、法、道各家思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展开了新一轮的思想互动。互动的结果,产生两种基本倾向:一种倾向是以道家为主体吸收儒家思想,形成魏晋玄学。另一种倾向,则是以儒学为主体吸收法家思想,从而形成一种儒学新形态。这一新形态,由于缺少哲学的纯思,未能像玄学那样,建立新体系。但它们却是以批判为武器,不断为自己开辟道路,以维护和坚持儒家的传统价值观。前章所述及的裴及本章的葛洪、孙盛、戴逵等,应皆属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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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53 就葛洪《抱朴子外篇》的儒学思想来说,他对名、法、墨均有吸收。其中对法家思想的吸收尤其明显,他在《广譬》、《用刑》等篇中,均强调法家刑罚的作用,特别提出“刑为仁佐”的命题。认为“无能纯仁以致治”,“无能废刑以整民”,仁与刑、儒与法二者应有机地结合起来,才能应世治民,使社会保持稳定。在他看来,“若以德教治狡暴,犹以黼黻御剡锋也”;反过来也不行,“以刑罚施平世,是以甲胄升庙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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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55 由此,他针对晋世薄申、韩而嘉老、庄,弃刑法而贵自然所造成的危害进行了批判:“世人薄申、韩之实事,嘉老、庄之诞谈。然而为政莫能错刑杀人者原其死,伤人者赦其罪,所谓土柈瓦胾,无救朝饥者也。道家之言,高则高矣,用之则弊,辽落迂阔,譬犹干将不可以缝线,巨象不可使捕鼠,……若行其言,则当燔桎梏,堕囹圄,罢有司,灭刑书,铸干戈,平城池,散府库,毁符节,撤关梁,掊衡量,膠离朱之目,塞子野之耳。汎然不系,反乎天牧(“牧”,旧本作“放”),不训不营,相忘江湖。朝廷阒尔若无人,民则至死不往来。可得而论,难得而行也。”(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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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58 从葛洪在这段材料的引文中亦可看出,他针对的不仅是玄学对礼法的蔑视,更直接批评了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可见,此时葛洪的儒学思想,已经吸收了法家的刑罚主张,即纳刑罚于儒学之中,使儒学的外延有所增加。不仅如此,葛洪还从儒家经典中寻找刑罚为儒家本有之义之根据,如“明罚用狱,著于《噬嗑》,系以徽,存乎《习坎》”、“《易》称‘明罚敕法’,《书》有‘哀矜折狱’”等等,皆属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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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60 葛洪对诸子的态度,正如其《尚博》篇所言,“虽津涂殊关,而进德同归;虽离于举趾,而合于兴化”,“百家之言,与善一揆”也。葛洪对诸子思想的吸收,扩大了儒学的视野,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学所共有的特点,葛洪只是开其端而已。当然这也是葛洪在其《自叙》中所谓“竟不成纯儒”的原因之一。可以说,在魏晋南北朝多元思想的激荡中,“纯儒”已经失去了其自身存在的条件,只有“或因或革,损益怀善”,旁及诸子,综合吸收,方可长足而应世,《抱朴子外篇》的儒学思想即有此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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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62 葛洪儒学思想的第三个特点,可谓“曲引远喻”、“无伤正言”。这一特点,涉及《抱朴子外篇》的写作方法或曰逻辑形式问题。有论者认为,《抱朴子外篇》在语言表达形式或写作体制上有显著的辞赋风格,“把连珠体作为主要形式来应用,以表达思想,我们说,这是葛洪在逻辑方面的形式。或是,葛洪并没有称之为‘连珠’,只是以《博喻》、《广譬》名篇而已,……因为他的这种形式逻辑是他进行理论诡辩的主要方法,实际上我们只要仔细分析他的前提和结论,他的论式常是谬误的”。(101)论者的这一说法,是有待商榷的。我们承认《抱朴子外篇》在语言表达形式上,确如论者指出的“有辞赋风格”,且某些篇章如《博喻》、《广譬》也确与连珠体相类。但不能因文章体裁之不同,而否定其表达的内容。更不能因内容观点不符合论者口味,反过来又否定其文体。论者既然肯定“近人译形式逻辑的三段论式为连珠”,又肯定葛洪论式为连珠体,怎么能得出“他的论式常是谬误”的呢?说“他的论式是谬误的”,按照三段论式的逻辑,也必然得出三段论式也是谬误的结论,这本身即违背了三段论式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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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64 实际上,论者是想通过否定葛洪的文章体裁或论说形式,而否定葛洪用这种论说形式所表达的思想内容。绕了一个大弯,结果自己却犯了逻辑错误。连珠体只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文体,它本身是不能被否定的,正如诗、词、曲、赋等不同文体本身不能被否定一样。文体本身不能被否定,而它所表达的思想内容却可以有高下深浅的区别。那么,葛洪用连珠体表达的思想内容如何呢?我们可以举一个被论者判定为谬误或诡辩的连珠论式中的内容为例:“天秩有不迁之常尊,无礼犯遄死之重刺,是以玄洲之禽兽,虽能言而不得厕贵性,蛩蛩之负蹷,虽寄命而不得为仁义。”(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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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66 葛洪的这段话,即使如论者所说为连珠体,但并不影响其对思想内容的表达。这段话所包涵的思想信息可谓既丰富又深刻,它没有受到所谓连珠体的写作形式的束缚,明确地表达了儒家所一贯主张的以礼义道德作为“人禽之辨”的判别标准。(103)葛洪《抱朴子外篇》的写作形式,正表现了葛洪儒学思想的特点。他改变了以往儒家学者直接援引儒家经典进行论述的“语言常式”,而采取了一种具有辞赋风格的“曲引”或“暗引”、“远喻”或“广譬”的写作风格。虽然不直接引用六经之文或其他儒家经典,但在其“曲引远喻”中,却几乎处处有典,出处有自,词旨辨博,饶有名理,言皆率实,杜绝嘲戏,此盖文章之要也。刘勰《文心雕龙》已论之甚详。他说:“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凡说之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不阻于荣身。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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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0068 刘勰上述文字,分别论述了辞赋、包括连珠体在内的杂文、论说等文体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以此衡量《抱朴子外篇》的论说形式与其内容的关系,应该说是比较符合《文心雕龙》所确立的标准。只要言之有物,就不能因(文)体而废言。“进于道的诗”,尚可以“用负的方法讲形上学”(105),更何况像《抱朴子外篇》用赋体或连珠体正面表述儒家思想,是不应该受到非难的。再说,《抱朴子外篇》的写作形式或体裁,大体上是杂文而非赋体。即使个别篇章有赋体或连珠体风格,但也是“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其“正言”、“体要”所表达的内容也正是《抱朴子外篇》的儒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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