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41032
1702041033
这里,刘勰反复强调的一个中心问题即是:语言、文学不能脱离思想内容。它的功能正是要充分地表达思想,以起到经世作用。这一思想,与道家、玄学所提倡的远离事务大异其趣,应属儒家的思想范畴。也正是为了这一点,刘勰才“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在刘勰看来,“注经”与“论文”虽然体例不同,但其目的却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弘扬儒家传统。但因“注经”与“论文”各有分工,其所研究的对象和方法,一是经学的,一是文学的,因此二者又不能互相代替,正如今天政治、哲学的研究不能代替文学创作一样,它们各有自己的特点与分际。刘勰自觉地把“注经”与“文学”区别开来,并不意味反对注经。相反,他所强调的仍是文章不能离经叛道。他在评论汉魏以降的文学问题时说:
1702041034
1702041035
详观近代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治《流别》,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104)
1702041036
1702041037
刘勰对曹丕、曹植、应玚、陆机、挚虞、李充、桓谭、刘桢、应贞、陆云等人的批评,虽然有些苛求,但其所表现的思想却很鲜明。除了对他们的文章所存在的不同缺点进行批评外,指出他们共同存在的问题是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他把文学与儒学经典的关系比作枝叶与根干、波流与源头的关系。枝叶离开根干就会枯死;波流离开源头则会枯竭。在他看来,儒学经典固然不能代替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但反过来,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也不能离开儒学经典的指导,这即是他所谓的“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意思是说,文章若不遵守过去圣贤的遗训教诲,那么这些文章对于后人的思想行为便不会有任何补益。他在谈《文心》的写作原则时,即认为:
1702041038
1702041039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105)
1702041040
1702041041
所谓“枢纽”,即关键之意,可引申为中心、原则、纲要等。刘勰认为《文心》写作的原则,是以“道”为本,以“圣人”为师,以儒家的经典为体制,在辞藻上斟酌纬书,在变化上参考《楚辞》。这样,文学的一系列关键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
1702041042
1702041043
“以道为本”,是指文学创作的指导原则。那么,刘勰所说的“道”是什么呢?从《文心雕龙·原道》篇所述的道之内容看,他所谓的道,有自然界、社会两个部分。其自然界的道包括天道与地道,它们是通过文采表现出来的,此即“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106)天道、地道表现的文采,即天文、地文。这种天文、地文的特点是自然的,即“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恣;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107)
1702041044
1702041045
天地既生,再加上后来出现的人类,三者合起来,即所谓“三才”。三才之中,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也”。人是万物的精英,天地的核心,人类不仅创造了文字语言(“心生而言立”),而且可以参天地之化育(“惟人参之”)。宇宙间有了人,宇宙便大为改观。其表现是“言立而文明”。即有了语言文字,天、地、人的“文”便可进一步得到彰明。从《易》的出现,到《河图》、《洛书》的酝酿,再到《诗经》的产生,真是“雅颂所被,英华日新”,这些都是人文彰明的表现。及至孔子的出现,更使人文放出光辉:
1702041046
1702041047
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108)
1702041048
1702041049
孔子继承往圣的事业,创造了比他的前辈更突出的业绩,其集中表现是对六经的整理。正如孟子所说:“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之也。”(109)孔子不仅提炼了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且组织了美丽动人的辞令,这种情性与文章的结合使他成为道德教化的楷模,天下莫不风随影从。这种儒家的道德学问,流响万代而不衰。可谓体现了天地之间的精华,开启了人类的聪明才智。
1702041050
1702041051
刘勰大力赞扬儒家的圣人,认为从伏羲到孔子都是根据天文而成人文,“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由此可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它们依靠圣人而留存在文章中,圣人又通过文章不断地揭示它们的奥秘,此即《论语》“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之意。由此亦可知“道心惟微,神理设教”的意义之所在,即圣人根据“道”的微妙之理来进行教育。“光采玄圣,炳耀仁孝”,圣人阐明忠孝仁义,仰观天文,写成文章,让人民都按着它来行动。
1702041052
1702041053
1702041054
1702041055
以上是《原道》篇的基本思想。这里有四点值得注意:第一,刘勰所谓的“道”是指客观存在的实际事物,它是通过“文”表现出来的,即“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道与文是一物之两名。因此,刘勰所称的“道”,并非道家老子所谓的“道”。它没有老子那种神秘的色彩,也没有玄学本体论的抽象意义。它取法于《周易》而裁定于裴。因此刘勰的道论,比较接近于裴“夫总混群本,宗极之道”的含义。同时它也具有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存在的样式及其发展法则的含义。第二,“道”是客观的,但也是微妙的,因此圣人通过文章揭示或摹拟它们的本来面目,这就涉及对“文辞”使用的要求。“道”是客观存在的“质”,言辞是描述“道”的“文”,二者是统一的,即“形立则章成矣,声发而文生矣”。形与声皆道之自然,因此章与文亦应自然,二者不能偏胜。这一思想实际上是刘勰整个文论的哲学基础,也是心与物、文与质、情与气、内容与形式、理论与现实相统一的哲学基础,与儒家“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的思想相通。第三,充分肯定人在天地之间的地位。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两仪既生,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这一思想与道家、佛教大相径庭,实乃儒家重要的思想文化传统。第四,强调“人文”的重要,乃至强调文章的重要。把文章作为沟通“道”与“圣人”之间的桥梁,并认为圣人“因文而明道”。“明道”这一概念被后来的儒家大加阐发,成为儒学思想中一个重要范畴。认为“道”需要“明”,这本身即强调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和人的认识意义,这与老子“绝圣弃智”、“不窥牖见天道”的无为思想有着明显的区别。
1702041056
1702041057
从以上可以得出结论:作为《文心雕龙》一书序言的《序志》篇和作为全书首篇的《原道》篇,表明了刘勰的基本立场。这两篇的思想基本上应属儒家范畴,其观点与其说是取自《老子》,不如说是取自儒家,尤其是取自《易传》。其中,“道心惟微”、“神理设教”、“炳耀仁孝”、“经纬区宇”、“弥纶彝宪”等思想均为儒家的人文主义传统。
1702041058
1702041059
四、《文心雕龙》的徵圣宗经思想
1702041060
1702041061
《文心雕龙》站在儒家立场立论的具体标志,是其徵圣、宗经思想。继《原道》篇之后,刘勰又专门写了《徵圣》、《宗经》两篇。在刘勰看来,由于圣人的文章、作品能够“明道”,所以文学创作就应以圣人为法,以圣人的著作为学习的榜样。这即是“徵圣”的具体含义。
1702041062
1702041063
《徵圣》篇开宗明义,首先提出文学的功能和作用在于“陶冶性情”。他说:“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册,夫子风采,溢于格言。”(110)刘勰认为,能创作的人叫“圣”,能阐述发挥的人叫“明”。古代圣贤的伟大功绩,在于能够用其创作和阐述的文章陶冶人的性情。孔子对《易》、《诗》、《书》、《礼》、《春秋》的阐述,历历在目,因此,圣人之情亦洋溢于文辞之间,可以作为后人效法的榜样。
1702041064
1702041065
这里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即性情与文辞的关系。刘勰虽然不是哲学家,但他吸收当时哲学研究的成果,运用到文学批评中。首先他认为,“陶冶性情,功在上哲”。即认为性情是普遍存在的,同时也是需要陶冶的。这一观点本身即与道家不同。老庄道家认为性情是自然的,不能人为地加以陶冶,否则便是“矫情伤性”,违背自然。第二,“圣人之情,见乎文辞”。不仅认为圣人有情,而且认为此情可以用文辞表达出来,这一观点亦异于道家。第三,他引用《礼记·表记》的话说:“情欲信,辞欲巧”,即认为文学应当情文并茂,特别是思想感情要真实,同时语言要有文采。这涉及个人的道德修养问题。“信”是对儒学的继承,“辞欲巧”则是对儒学的发挥,其思想实质都异于道家。
1702041066
1702041067
在文学的功能和作用方面,刘勰《徵圣》篇认为圣人已为后人做出了榜样。他指出,孔子对于远古,祖述唐尧,认为“大哉,尧之为君也!……焕乎,其有文章”;对于近世,则盛称周代,以为“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反映了他对文章的重视。因此,刘勰十分肯定文学对政治教化、事物业绩、道德修养的作用。他说:
1702041068
1702041069
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此政化贵文之徵也。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此事迹贵文之徵也。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此修身贵文之徵也。(111)
1702041070
1702041071
政化、事迹、修身,都是儒家历来强调的内圣外王的内容,正因为文学能对这些内容起到“文”的作用,所以文学也就具有了它自己的作用和功能,但它又不能脱离它所辅助的对象,因此提出思想要符合客观实际的问题。这是刘勰《徵圣》、《宗经》的主旨所在。文云:
1702041072
1702041073
夫鉴周日月,妙极机神;文成规矩,思合符契。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徵之周、孔,则文有师矣。(112)
1702041074
1702041075
这是说,圣人的文章著作虽然表现手法不同,或简或博,或隐或显,但按照不同条件变通融会,使思想符合实际却是共同的,也是最重要的。因此,只要把周公、孔子的著作作为检验的标准,从事文学创作就算找到老师了。在刘勰看来,《春秋》用一个字即可蕴含褒贬,《丧服》用轻丧概括重丧,《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文辞繁富却包涵丰富情感,文字写得利落,就像用《夬》卦表示决断,文章写得鲜明,就像《离》卦洞若观火,……等等,都是运用语言文字的典范。由此得出结论:“是以子政论文,必徵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
1702041076
1702041077
为什么在原道、徵圣之后,还要宗经呢?这除了刘勰为反对当时浮诡绮丽文风寻找理论根据外,主要在于建立其思想体系的需要。一般《文心雕龙》的研究者,多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探讨刘勰的思想,并把徵圣、宗经作为刘勰保守的一面加以批评。实际上《文心雕龙》之所以有重要价值,其自身的系统性与严密性起了巨大作用。它是把文学批评的视角牢固地建立在具有深厚传统的儒家思想之上,从而使自己的文学主张获得了逻辑与历史的统一、理论与创作实践的统一。这在儒、佛、道、玄四种思想体系交相角逐、交相辉映的时代,是较难做到的。因为在当时,多数人则举棋不定,或犹豫于儒佛之间,或游走于道玄之内,结果是或半斤八两,或头重脚轻,缺乏理论的一贯性和逻辑的严密性,影响了文学批评理论的系统化。
1702041078
1702041079
刘勰所以主张宗经,是其原道、徵圣思想的必然逻辑。因为既然“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那么圣人之文也就必然是所谓“五经”了。又因为“五经”(圣人之文)表现了最高的道,因此它也就自然成为天下文章的典范,作文也就必须取法于经书了。《宗经》篇开头便说:
1702041080
1702041081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崚,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113)
[
上一页 ]
[ :1.70204103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