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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对《刘子》一书的评价及学派归属,自《旧唐志》著录以来,一直到清代,基本上列于杂家类。其有似于《吕览》、《淮南子》、《抱朴子外篇》之类。盖由历史上儒学正统思想的影响,使其不得预儒者之列。如晁公武轻其“辞颇俗薄”,黄震讥其文类俳,“杂取九流百家之说”,“不能自有所发明”,故“不足预诸子立言之列”。马端临《经籍考》列《刘子》为道家。《四库全书提要》称其书末篇“乃归心道教”,盖源于《刘子》一书为《道藏》所收。受此影响,近代以来亦有归《刘子》为道家类者,如余嘉锡认为,“昼好老、庄之学,故上书诋佛,此书之归心道家以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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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一书的学派归属,也有归于儒家者,郑樵《通志略》即列之儒家。明李维桢《蒋本刘子十卷刘子叙》说:“自宋诸儒以理学自命,直取濂、洛、关、闽,与邹、鲁相承;而孔孟以后千四百年,含经味道之士,诸所论著,率摈之余分闰位,不与正统,甚者比僭王受诛。《刘子》是书,何足辱宋儒唇物哉!……《刘子》咀英吐华,成一家言,其大指不谬于圣人,是所谓千里一贤犹比肩,百世而遇犹旦暮也,而必屏诸门外,无乃已甚乎?”(77)李氏此说,实有见地,《刘子》一书,“大旨不谬于圣人”。因此不必如宋儒限立门户,致使“有一言之几于道者,不得陈于前,何示人不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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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又有《孙鑛评本王道焜北齐刘子序》。王道焜在其序中对刘昼及《刘子》书在历史上的遭遇给予了同情的理解,对书的行文内容作了充分肯定:“甚矣哉!立言之难也。凭意而敷,则率易而乏典雅;借古为镜,则捃摭而鲜空灵。高其旨,多迂而无当;卑其论,恒庸而无奇。质语也,似邻于野;藻语也,屡毗于芜。约言之,每促节而寡致;长言之,患支离而无伦。求其辩不诡于理,文不揜其情,虽一家之言,而擅众之长者,无有也,惟北齐《刘子》者足称焉。……读之,其浅处令人解颐;深处令人起舞。又不沦偏驳,不坠玄虚,求之诸子中,不一二屈指者。……且子书至是日叠若积薪,能以此书居上,是在善读书者。”(78)针对《刘子》一书在历史上的遭遇,序的作者十分感叹立言之难,因此对《刘子》不能求全责备,这才是善于读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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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清,有严可均《铁桥漫稿》,称《刘子》言治国修身之道,有大醇无小疵,并批评晁公武对《刘子》“词颇俗薄”的评价有失公允。又有周中孚在其《郑堂读书记》中,虽列《刘子》为杂家,但在对《刘子》与《文心雕龙》比较后,亦肯定《刘子》一书的基本思想倾向,乃杂论治国修身之道,“不失为儒者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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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至近世,对《刘子》的学派归属多称道家或道教。归于此类者多引征《四库提要》“刘子归心道教,与勰志趣迥异”之说,而少论证,尤其未顾及刘昼入《北齐书》、《北史》儒林传的事实。其中,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检出《广弘明集》卷六《辨惑篇》所载刘昼诋佛之言,从而证明《刘子》一书“归心道家”。此说最具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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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惑篇》云:“刘昼……上书言佛法诡诳,避役者以为林薮。又诋诃谣(谣,当为淫之误)荡,有尼有优婆夷,实是僧之妻妾,损胎杀子,其状难言。今僧尼二百许万,并俗女向有四百余万,六月一损胎,如是则年族二百万户矣。验此,佛是疫胎之鬼也,全非圣人之言,道士非老庄之本,籍佛邪说,为其配坐而已。”(79)余嘉锡在引此文之后,得出结论说:“是昼之为人,诋佛而不非老庄。盖自昌黎未出以前,凡辟佛者,皆老氏之徒,即傅奕亦然,情有所偏,遂入主出奴耳。昼好老庄之学,故上书诋佛,此书之归心道家以此也。”(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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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嘉锡此说,虽在证明《刘子》非刘勰撰,但其所得《刘子》书“归心道家”之结论却有待商榷。首先,仅从上述所引刘昼反佛言论看,说刘昼“诋佛而不非老庄”是事实,但按着这一逻辑,说他“诋佛而不非孔孟”也可成立。因此,从逻辑上说,“诋佛而不非老庄”,并不能推出“归心道家”的结论。正如由“诋佛而不非孔孟”,亦不能推出“归心儒家”的结论一样。第二,“盖自昌黎未出以前,凡辟佛者,皆老氏之徒”的说法,也不能成立。如东晋以降的戴逵、何承天、范缜、肃摩之、郭祖深等著名的排佛人物,皆非老庄之徒。即使是傅奕,虽然曾注《老子》,但其对儒道取同尊态度,其诋佛疏亦多以儒家君臣父子之道为说。其临终戒子,亦以儒家六经名教为言。因此也不能说傅奕为老氏之徒。第三,刘昼诋佛,明言“佛是疫胎之鬼,全非圣人之言”。此处所谓“圣人”,应指儒家圣人。且指“道士非老庄之本,籍佛邪说,为其配坐而已”,明显在批评道教。第四,既然承认《刘子》为刘昼所撰,又说“《刘子》归心道家”,与刘昼入《儒林传》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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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四条,可以说以余嘉锡为代表的“《刘子》一书归心道家或道教”说,不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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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刘昼及其《刘子》的儒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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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一书共十卷五十五篇,约三万余言。从其结构说,今本十卷的划分及各篇的排列顺序,基本上体现了作者的两种考虑:一是篇幅及字数的均衡,即每卷平均五篇三千余字;二是大体上按文章的内容进行了划分与编排。但从现代的学术观点看,《刘子》一书各篇的内容大致可分为性情修养类、道德价值类、社会政治类、名实言辨类、际遇命时类、附俗杂感类等六大类。各类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在内容与形式上亦互有交叉,反映了作者在构造理论体系方面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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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刘子》一书的思想内容来看,五十五篇之文,大多以儒家思想为依托,杂以诸子百家之言。其对道家、法家、名家等思想均有吸收,表现了《刘子》思想的综合倾向。因此,《刘子》一书,既非“难预诸子立言之列”;又非“没有理论系统的单篇聚合”。其缺点,只是其理论深度不足而已,但不能因此排除其作为一部子书所具有的文化价值和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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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养生去情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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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一书,很重视对养生与性情的讨论,其书中的《清神》、《防欲》、《去情》、《韬光》四篇,可构成专门讨论养生与性情关系的一组文章。他在《防欲章》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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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禀气,必有性情。性之所感者,情也;情之所安者,欲也。情出于性而情违性,欲由于情而欲害情。情之伤性,欲之妨情,犹烟冰之与水火也。烟生于火而烟郁火,冰出于水而冰遏水。故烟微而火盛,冰泮而水通;性贞则情销,情炽则性灭。是以殊莹则尘埃不能附,性明而情欲不能染也。(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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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昼的上述说法,是其性情论的总纲。其涵义有三:首先认为人之性情皆出于气禀;第二,认为“情出于性而情违性”;第三,“欲出于情而欲害情。”这三点构成刘昼性情论的基本内容。在刘昼看来,性、情、欲三者,是构成人生否泰的链条,能否处理好三者的关系,会直接影响人的贤智或庸愚,甚至关涉到人的生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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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林之性静,所以动者,风摇之也;水之性清,所以浊者,土浑之也;人之性贞,所以邪者,欲眩之也。身之有欲,如树之有蝎。树抱蝎则还自凿,身抱欲则还自害。故蝎盛则树折,欲炽则身亡。(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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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昼此说,是以动静、清浊论性情,即性静情动,性清欲浊。其语义及思想源头,仍不出《礼记·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之说。其所不同者,盖在于《礼记》所关注的是社会治乱,而刘昼所瞩目的却是个体生命的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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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昼认为,情与欲是导致心神躁动的主因,因此也是养生之大敌。在他看来,一哀一乐之情,尚有损正性,更何况“万物之众以拔擢,而能清心(静)神哉”!(83)“故万人弯弧,以向一鹄,鹄能无中乎?万物眩矅,以惑一生,生能无伤乎”?(84)因此,最好的办法是“防欲”、“去情”。而防欲、去情的关键乃在“先敛五关”。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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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关者,情欲之路,嗜好之府也。目爱綵色,命曰伐性之斤;耳乐淫声,命曰攻心之鼓;口贪滋味,命曰腐肠之药;鼻悦芳馨,命曰燻喉之烟;身安舆驷,命曰召蹶之机。此五者,所以养生,亦所以伤生。耳目之于声色,鼻口之于芳味,肌体之于安适,其情一也。然亦以之死,亦以之生,或为贤智,或为庸愚,由于处之异也。(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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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的“五关”说及上文的“身之有欲如树之有蝎”之喻,盖源于嵇康《养生论》;“伐性之斤”、“攻心之鼓”、“腐肠之药”、“燻喉之烟”、“召蹶之机”等说法源自《吕氏春秋》;耳、目、口、鼻、肌体等盖源于《孟子·尽心下》。刘昼把它们组合在一起,论证防欲去情之要,由此亦可见刘昼人性论之端倪,他不以耳、目、口、鼻及肌体之欲为性,正合孟子“君子不谓性也”之说。在他看来,声、色、嗅、味,既可以养生,又可以伤生,“亦以之死,亦以之生”,“或为贤智,或为庸愚”。因此关键要看如何对待它(“由于处之异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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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芳味,所以悦人也,悦之过理,还以害生。故明者刳情以遣累,约欲以守贞。食足以充虚接气,衣足以盖形御寒。靡丽之华,不以滑性,哀乐之感,不以乱神。处于止足之泉,立于无害之岸,此全性之道也。(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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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刘昼的“全性之道”,在于“刳情”、“约欲”,以避免声色芳味“悦之过理”,此亦有“以理约欲”、“以礼节情”之义。但由于刘昼在性情问题上,确实受道家影响较大,终由刳情、约欲,走上“塞情”、“禁欲”之途。他说:“人有牛马,放逸不归,必知收之;情欲放逸而不知收之,不亦惑乎?将收情欲,必在脆微。情欲之萌,如木之将蘖,火之始熒,手可掣而断,露可滴而灭。及其炽也,结条凌云,煸熛章华,虽穷力运斤,竭池灌火,而不能禁,其势盛也。嗜欲之萌,耳目可关而心意可钥。至于炽也,虽襞情卷欲,而不能收,其性败也。如不能塞情于未形,禁欲于脆微,虽求悔悋,其可得乎?”(87)这里,刘昼强调“塞情于未形,禁欲于脆微”,实与“悦之过理”有一定矛盾。既承认声色嗅味“所以养生,亦所以伤生”,又如何能“塞情于未形,禁欲于脆微”呢?这里的一塞一禁,使刘昼“以理节情”的初衷走向了极端,明显地归于老子“塞兑”、“闭门”之路,并由此主张“无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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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者,是非之主而利害之根,有是必有非,能利亦能害。是非利害存于衷,而彼此还相碍。故无情以接物,在遇而恒通;有情以接人,触应而成碍。由此观之,则情之所处,物之所疑也。(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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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说源于《庄子·德充符》:“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89)显然,刘昼的《去情章》完全脱胎于《庄子·德充符》。但庄子并未就此止步,其在《天地篇》中又讲“尽情”、“复情”。他说:“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之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90)可见,庄子的“无情”说最终是为“尽情”、“复情”。这是更高层次上的“有情”或谓“天地之大情”,这是道家所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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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反观刘昼的无情论,多是从养生角度来阐释的。他说:“韬跡隐智,以密其外;澄心封情,以定其内。内定则神府不乱,外密则形骸不扰,以此处身,不亦全乎!”(91)又说:“弃智以全真,遣情以接物,不为名尸,不为谋府,混然无际,而俗莫能累矣。”(92)一个是“以此处身不亦全乎”;一个是“混然无际而俗莫能累”。显然,刘昼所关注的是,在他所处的那个黑暗动荡的年代,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生命。因此,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把道家的境界论移植为养生论。这一移植,无疑降低了道家思想对《刘子》一书的整体性、全面性影响,而其在更高层次上的道德论和价值论的追求,则让位给儒家,这也是不能把《刘子》一书归于道家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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