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42748
当然我们也应看到,对经典解释用字的繁简,只是一种形式,更重要的乃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郑玄解经往往注重训诂而忽视义理,以其冗繁的训诂窒息了对经典所蕴涵的思想之诠释。这是汉代今古文的通病,而古文经学犹甚。故班固云:“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义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59)这种状况,至东汉以后,不仅没有改变,且愈演愈烈,除烦琐外,又加谶纬,妄谬其说,故《隋志》曰:“六经之儒,不能究其宗旨,多立小数,一经至数百万言。……且先王设教,以防人欲,必本于人事,折之中道。上天之命,略而罕言,方外之理,固所未说。至后汉好图谶……先王正典,杂以妖妄,大雅之论,汩之以放诞。……驰骋繁言,以紊彝叙,成俗,而不知变,此学者之蔽也。”(60)这里,《汉志》、《隋志》均把烦琐、妖妄两事,看做是“学者之大患”或“学者之蔽”,经学面临着变革。
1702042749
1702042750
如果说王肃推引古学的目的,多在于扬弃充斥今文经学中的谶纬妄说,使经学从神学迷雾中解脱出来,以恢复经学的理性精神和现实性品格。那么王肃又综合今文,乃是吸收今文经学较为擅长义理的特点,以攻郑玄古文之繁碎所造成的对义理之遮蔽。在王肃看来,郑玄经学之所失,正是其今文中掺杂谶纬,而古文又陷入烦琐之章句。如果站在今古文不同学派的立场看王肃,则很难理解王肃的经学立场,正如皮锡瑞所指称的那样:“肃善贾、马而不好郑,殆以贾马专主古文,而郑又附益今文乎?案王肃之学,亦兼通今古文,……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不知汉学重在颛门;郑君杂糅今古,近人议其败坏家法;肃欲攻郑,正宜分别家法,各还其旧,而辨郑之非,则汉学复明,郑学自废矣。乃肃不惟不知分别,反效郑君而尤甚也。”(61)皮氏自是不知王肃辨郑之非,即在于以今文说之义理,化约郑氏古文说之繁密;又以古文说之质直驳郑氏今文说之荒诞。因为烦琐会遮蔽或淹没义理;荒诞(谶纬)则易使义理变谬。故王肃不仅知今古文之分,且效郑君之综合古今,惟其对今古文之内容,自有取舍,而其取舍之标准是“惟义所在”。因为按着《汉志》和《隋志》的看法,无论今文还是古文,都同样存在烦琐和神秘主义,这乃是时代使然。因此,王肃经学综合古今的主要意义,乃在于既综合古今,又超越古今,从而克服“终日自蔽而不知变”的经学旧局面。
1702042751
1702042752
(三)援道入儒,潜创新说
1702042753
1702042754
张岂之先生在其主编的《中国儒学思想史》中首次提出一种说法,认为王肃“在经学衰微时代,引进了道家思想,把儒家的名教与道家的无为相互融合,建立了一种新的思想体系的雏形”。(62)这一说法虽然有些夸大,但说王肃的经学视野已扩大到儒学以外的道家,却是可以成立的。对此,可以有以下几点证明。
1702042755
1702042756
首先是对“天”的看法。王肃在其礼注中,以“一天说”反对郑玄“六天说”。其所坚持的“一天”之天,非人格之天,实是对《毛诗传》“元气昊大,则称昊天;远视苍苍,则称苍天”的申说与继承。此与《庄子·齐物论》的“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的说法完全类似,已经有“自然之天”的义蕴。又郑玄《尚书注》对“禋于六宗”的解释,以“六宗”为天之神祇,即“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之谓。王肃引《家语》,以“四时也、寒暑也、日也、月也、水、旱也”为六宗。(63)这也是以自然之物对“六天”或“六宗”的解释。又据《礼记·祭法》正义引魏明帝问王肃六宗,对曰:“坎为水、离为火、震为雷、巽为风、艮为山、兑为泽,乾坤六子也。”(64)此亦以水、火、雷、风、山、泽六种自然物为天也。
1702042757
1702042758
其次是对“道”的看法。其注《周颂·昊天有成命》说:“言其修德常如始,日新之谓盛德也”;又注《周颂·我将》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为“善用法文王之常道,日谋四方,维天乃大”。(65)王肃引《易》之言,以“日新之谓盛德”解释“昊天有成命”,又以“善用法文王之常道”解释“仪式刑文王之典”。又注《大雅·思齐》“不闻亦式,不谏亦入,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说:“不闻道而自合于法,无谏者而自入于道也,然则唯圣德乃然。故云性与天合。若贤智者则需学习,不能无过,闻人之谏乃合道也。文王性与道合,故周之成人皆有成德,小子未成,皆有所造为,进于善也。”(66)又注《大雅·皇矣》“帝迁明德,串夷载路”云:“天以周家善于治国,徏就文王明德,以其由世习于常道,故得居是大位也。”(67)这里所谓“闻道”、“入于道”、“合道”、“性与道合”、“习于常道”等具有从属性、具体性的道中,抽象出“道”或“常道”,实乃是对老子“道”或“常道”的借用。
1702042759
1702042760
第三,对“道”之内涵的看法。上述所谓“道”或“常道”,其内涵为何?王肃借孔子之口道出“道”的内涵:“贵其不已也,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是天道也。”(68)这是说,天道之所以为贵,即在于它“相从而不已”、“不闭而能久”、“无为而物成”这三大特点。这三大特点,都体现为自然而然,无为而然。因此,圣人就要顺应无为而自然的天道来治国、驭民、固位和保身。故“所谓圣者,德合于天地,变通无方,穷万物之终始,协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识其邻。此之谓圣人”。(69)这里所谓圣人,实际上已与《老子》中的圣人相差无几。他又借孔子的口说:“聪明睿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损之又损之道也。”(70)至此,我们可看到,王肃所谓道,早已突破了儒家之道的内涵,“愚”、“让”、“怯”、“谦”、“损之又损”,再加上前面的“无为”、“自然”等概念,俨然已由经注中的潜引道家,变成《孔子家语》的明引道家。其中最为明显者,莫过《观周》之文:孔子观周,“问礼于老聃”,“及去周,老子送之”,且有临别赠言。由此,孔子“自周返鲁,道弥尊矣”。在周期间,“孔子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
1702042761
1702042762
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戒,无所行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不闻,神将伺人。熖熖不灭,炎炎若何,涓涓不雍,终为江河。绵绵不绝,或成罗网。毫末不札,将寻斧柯。诚能慎之,福之根也。曰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盗憎主人,民怒其上。君子知天下之不可上也,故下之;知众人之不可先也,故后之。温恭慎德,使人慕之;执雌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惑之,我独不徙。内藏我智,不示人技。我虽尊高,人弗我害,谁能与此?江海虽左,长于百川,以示其卑。天道无亲,而能下人,戒之哉!(71)
1702042763
1702042764
如果说王肃在其经注中,由于受到经文的限制,还不能对道家思想畅其所言,那么,在其伪撰的《孔子家语》中,则随处见机发挥。此《金人铭》,无论是抄自它书还是其所独创,无论从语言文字还是从思想内涵,已足见其引进老子以为孔子张目,至此,我们已见其援道入儒矣。
1702042765
1702042766
总之,与郑玄相较,王肃经学的最显著特点,即在其摈弃谶纬、推引古学、删繁化简、引申义理、援道入儒、潜创新说。所谓“潜创”,是指他还未能建立一种新的思想体系,只是在其经学中,有一种潜在的革新冲动。这种冲动,体现为经学内部的立异与纷争,由此推动了经学的发展。正如上世纪一位著名的日本汉学家所说:“王肃在郑玄以外又出异说,以起波澜,对于经学不是恶结果,反而是欲造其极端,更给一转机,使回复其生命的。皮锡瑞说:‘王学出而郑学衰。’然假令王肃祖述郑玄恰如元、明诸儒为宋儒之说作纂疏,愈加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同样,郑学反而更衰是无疑的。王肃所以出诡曲的异说,是由于易代革命不得已的事情,亦是个性敏锐的人物不堪立于人下所致。由此对于说经启示自由讨究的余地,实后来经学上伟大的功绩。”(72)这一评价可谓准的之论。
1702042767
1702042768
1702042769
1702042770
1702042772
中国儒学史 第二节 王弼经学的玄学化及其儒道会通思想
1702042773
1702042774
我们在王肃经学一节中,已经谈到,王肃与郑玄相较,其经学的显著特点,是其摈弃谶纬,推引古学,删繁就简,引申义理,援道入儒,潜创新说。而王弼经学,即是按着这条道路走下来的,只是比王肃走得更远。王肃还未能建立一种新的思想体系,而王弼则把王肃经学中潜在的革新冲动,引向经学的明显变革,并由此创造出一种新思想体系,遂使自东汉以来由扬雄、张衡、王充等人发轫开端的儒道融合会通的学术转型,由“渐靡”而至“顿变”。王弼经学以其《周易注》和《论语释疑》为代表,实现了由象数向义理的转变;开创了以老庄说易的先河。由此,作为六经之首的《周易》,率先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周期,从而使它在中国文化的演变进化中,具有了新的价值和意义。王弼亦由此成为名烁古今的经学大家。
1702042775
1702042776
一、王弼家世与生平
1702042777
1702042778
王弼(226—249),字辅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生于魏文帝黄初七年,卒于魏废帝齐王芳正始十年。王弼一生仅活了二十四岁,但却为后世留下了许多质量很高、学术性甚强、影响力极大的著作,这些著作都具有创新性。尤其他开创了一代玄风,成为魏晋玄学的创始者;同时他又是一位具有划时代贡献的经学家,其《周易注》,东晋至唐以后,被列为学官,孔颖达称其为“独冠古今”之作。但对王弼的学术贡献,当时或稍后的人并未能完全认识,因此在陈寿撰著《三国志》时,并未为王弼单独立传,只在《钟会传》后,附简短数语。幸有裴松之在为《钟会传》作注时,引了何劭的《王弼传》和张华的《博物记》及孙盛的《魏氏春秋》,(73)才使我们今天能了解王弼的一部分家世及生平事迹。此外,有关王弼的生平事迹,还散见于《世说新语》、《三国志》、《晋书》等史籍传记资料中,但这些材料所记,均未超出《王弼传》及《博物记》所载内容。
1702042779
1702042780
关于王弼的家世出身,史籍记载并不详密。今天看来,若无《钟会传》注引《博物记》及《魏氏春秋》所载,王弼的家世出身将湮灭不传。《博物记》曰:
1702042781
1702042782
初,王粲与族兄凱俱避地荆州,刘表欲以女妻粲,而嫌其形陋而用率,以凯有风貌,乃以妻凯。凯生业,业即刘表外孙也。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与粲,粲亡后,相国掾魏讽谋反,粲子与焉,既被诛,邕所与书悉入业。业字长绪,位至谒者仆射。子宏字正宗,司隶校尉。宏,弼之兄也。(74)
1702042783
1702042784
从上述材料中我才可以得知:王弼的兄长王宏,他们的父亲王业,王业的父亲王凱,王凱与王粲是族兄,王凱之妻是刘表之女,故王弼为刘表曾外孙。又知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书与粲。粲亡后,其二子均参与魏讽谋反被诛,但为何“邕所与书悉入业”?《三国志》裴注引孙盛《魏氏春秋》:“文帝既诛粲二子,以业嗣粲。”即王弼的父亲王业,以族侄身份过继给王粲,即成为王粲的嗣子。王弼字辅嗣,抑或带有嗣孙继承光大祖粲之义。因此,若无《魏氏春秋》“以业嗣粲”一语,“邕所与书悉入业”的说法,便缺乏理由。故裴松之注引两书的这些文字,无疑对后世了解王弼这位在中国学术史上大放异彩的人物之身世,帮助甚大。又由此,我们才可通过王粲,上溯到王弼的四世、五世祖之家世情况。
1702042785
1702042786
据《三国志·王粲傳》,粲字仲宣,父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曾祖父龚、祖父畅,皆为汉三公”。这样我们即可把王弼的家族谱系联系起来,即:
1702042787
1702042788
1702042789
1702042790
1702042791
据《后汉书》王龚、王畅本传:龚,世为豪族,仕历安、顺两朝,官至太尉,善举贤士,深疾宦官专权,志在匡正,为东汉名臣。畅,仕历桓、灵之世,官至司空,秉承父志,在官严整,深疾豪族奢靡,故常布衣皮褥,车马羸败,以矫时弊。王粲,建安七子之一,汉魏之际著名诗人、文学家、名理学家。王弼生父王业,在魏任尚书郎,“位至谒者仆射”。其兄王宏,入晋曾任汲郡太守、卫尉、河南尹、大司农等要职,卒后追赠太常。可见,王弼家世,在汉晋之际,属世家大族。但其本支,看起来并不显赫,以其生祖王凱以上,史籍无载,而自其生父王业过嗣王粲后,才真正接续上这个显赫家族的传统。王弼之所以能够在暂短的一生中,造就学术上的异军突起,亦与这个家族的文化传统有极大关系(在下一节述及)。
1702042792
1702042793
至于王弼生平,也多以何劭《王弼传》所记为主要根据。《王弼传》说:“弼,幼而聪慧,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又曰:“时裴徽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见而异之,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也者,故恒言无所不足。’寻亦为傅嘏所知。”(75)这两条材料,说明王弼少年时期,即已崭露头角。“年十余”、“未弱冠”,皆指其成年之前,盖当正始中期以前,王弼约十五岁或十六岁左右,即为当时名士裴徽、傅嘏所知。
1702042794
1702042795
《世说新语·文学》载:“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此条材料,何劭《王弼传》未载。时间亦应在正始中期以前,与上述王弼往造裴徽的时间相若,即都在王弼弱冠之前。
1702042796
1702042797
又据《钟会传》载:“会弱冠与山阳王弼并知名。”钟会长王弼一岁,其弱冠时,王弼尚未弱冠,故弼当在十九岁(正始六年)。《王弼传》云:“弼与钟会善,会议论以校练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据这些材料的记载,可知王弼在弱冠前,即已与当时名士、才隽、高官在思想学术上有了较多的交流,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尤其是与时任吏部尚书何晏的交往,引起何晏对他的欣赏和倚重。当时,司马氏集团正觊觎曹魏政权,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权力斗争,其中包括对士人及年轻士子的笼络和争夺亦在暗中进行。
[
上一页 ]
[ :1.70204274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