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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王弼易学从古学中主要吸取的是排斥谶纬,依理说经;那么他从延续并发展古文经学的荆州学派那里,主要得到两方面的启示:一是在解经体例上,上继古文学传统,下承荆州易学传统,即“引传证经”,“经传连合”和“以传附经”。虽其间各家深浅有别,但轻视后师章句,则基本相同。“《易》学至此,汉人旧说乃见衰颓,魏晋新学乃可兴起也”。(86)二是在解经思想上,引进《老》、《庄》之学。此亦得益于荆州学派之太玄学传统及由太玄学上溯到汉代兼治《易》、《老》的传统。“汉代自严遵以来,兼治《老》、《易》之人固多矣。即若虞仲翔(虞翻)之《易》,世固谓之汉《易》矣。然于乾象引自胜者强,坤象引胜人者有力,屯卦辞引善建者不拔,下系引自知者明。以《老》、《庄》入《易》,不论其是否可为姤病,然在汉魏之时,此风已长,王弼用之,并非全为创举也。”(87)由此,我们亦可以大致勾画出王弼学术思想之易老结合之渊源,即:严遵——扬雄——王充——虞翻——王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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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家学渊源。焦循《周易补疏叙》云:“东汉末,以易学名家者,称荀、刘、马、郑。荀谓慈明爽,刘谓景升表。表之学受于王畅,畅为粲之祖父,与表皆山阳高平人。粲二子既诛,使业为粲嗣;然则王弼者,刘表之外曾孙而王粲之嗣孙,即畅之嗣元孙也。弼之学,盖渊源于刘表,而实根本于畅。”又云:“宏字正宗,亦撰《易义》,王氏兄弟皆以易名,可知其所受者远矣。”焦氏所言皆本自《三国志·钟会传》注引《博物记》及《魏氏春秋》。关于王弼家世前文已有所述,这里强调的仅是其家氏与汉末学术的关联亦十分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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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王龚、王畅据后汉三公之位,在文化学术上亦占有重要地位和影响。刘表十七岁便从学于王畅,并在畅门下多年,关系密切。由此可知,刘表之易学多源于畅。王畅又与荀爽的父亲荀淑有密切关系,《三国志·荀彧傅》注引《续汉书》云:“淑有高才,王畅、李膺皆以为师。”淑子爽,字慈明,汉末易学大家。王畅师事爽淑,授学刘表,而荀、刘恰为焦循所谓“东汉末,以易学名家者,称荀、刘、马、郑”之四家之半,而畅居其中,足贝其易学资源之深厚。不仅如此,且有王肃家学之交叉,王肃的父亲王朗早年师事杨赐,赐父秉,少传父业,兼明京氏易。杨秉、杨赐与王畅同时,且同朝为官,多有交往,故对杨氏易学应有所知。杨、王易学传至王肃,集其大成。且王肃与荆州学派关系密切,遂使王肃家学与刘表、宋衷之荆州易学发生关联。故王肃易学之所以成为王弼易学之先导,盖非偶然。这即是说,王弼家学传统,乃以王畅为中心,上承荀淑影响,下启刘表荆州之后定,中间又与杨氏易学交叉,遂成王弼家学之一大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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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家学,至王粲达至一个新的高度。王粲为建安七子中最具有才气者。据《三国志》本传载,粲“博闻多识,问无不对”;“性善算,作算术,略尽其理”;参与制定朝廷典章制度,“兴一代之制”;又善“校练名理”(《文心雕龙·论说》)。王粲对王弼的影响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王粲的历史文化地位及思想影响;二是王粲所受蔡邕万卷书,粲死后,悉归弼父王业。王弼本是望门出身,其为刘表曾外孙、王粲嗣孙,而王粲曾祖王龚和祖父王畅,不仅为汉朝三公,且自有学术传统及有广泛的人脉及学术交游,其家族本身所积累的思想文化资源已足可观,再加上蔡邕的万卷藏书,已构成王氏家族培育出学术大家的所有必需的外部条件。仅就王弼所能看到的图书资料来说,在当时几乎无人能望其项背。《后汉书·王充传》注引《袁山松书》云:“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其后王朗为会稽太守,又得其书,及还许下,时人称其才进。或曰,不见异人,当得异书。问之,果以《论衡》之益,由是遂见传焉。”又引《抱朴子》曰:“时人嫌蔡邕得异书,或搜求其帐中隐处,果得《论衡》,抱数卷持去。邕叮咛之曰:‘唯我与尔共之,勿广也。’”(88)从这两条材料可知,当时能看到并阅读《论衡》的人并不多,王朗且能以《论衡》之益,称其才进,而况王肃、王弼之英才特进者乎?张湛《列子注序》亦言,其先君(盖张湛曾祖)与刘陶、傅敷(傅咸子),皆王氏之甥。永嘉之乱,图书散佚,张湛先祖即从扬州刺史刘陶处得《列子》四卷,在王弼女婿赵季子家得《列子》六卷,参校有无,《列子》书始得全备。可见,《列子》与《论衡》之类,盖皆蔡邕所赠之书也。永嘉之乱,晋室南渡,王氏家藏图书亦散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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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王弼的思想学术渊源,盖有以上三个方面,并构成远近两因。但一位学术大家的造就,仅凭外因还是不够的,此正如汤用彤先生所说:“王弼之伟业,固不在因缘时会(“在”字前似应补一“全”字),受前贤影响。而多在其颖悟绝伦,于形上学深有体会。今日取王书比较严遵以至阮籍之《老子》,马融、虞翻之《周易》,王氏之注,不但自成名家,抑且于性道之学有自然拔出之建设。因其深有所会,故于儒道经典之解释,于前人著述之取舍,均随意所适。以合意为归,而不拘于文字,虽用老氏之义,而系因其合于一己之卓见。虽用先儒书卷之文,而只因其可证成一己之玄义。其思想之自由不羁,盖因其孤怀独往,自有建树而然也。”(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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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弼易学的主要特点及其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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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易学思想体系由《周易注》和《周易略列》两部分组成,《周易注》是其主体,而《周易略例》则是主体之侧翼。顾名思义,“略例”者,举释纲目,统明文理,错综而略録者也。它可以离开六十四卦的具体经文,而统论易理;而《周易注》则以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序为主,逐一加以解释,故注不能离经。故研究王弼易学思想,《易注》与《略例》不能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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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解《易》理论之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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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易学史和老学史上,《易》与《老》基本上被分为两条不同的思想认识路线,因此也被看做是中国哲学的两大重要思想源头,故在王弼《周易注》产生以前,虽有古文家在注《易》的同时,也注《老》,但二者却难脱思想纠葛及章句旧习,遂使《易》理创新少而承袭多。很少能超拔前贤而独创体系。其中作得最好的要属扬雄《太玄》,其取老子玄义而独创玄经,而此“玄经”又非“易经”也。即于《周易》之易理未有针对性之突破,而是摹仿《周易》而另造新说。此非旧瓶装新酒,而是易旧瓶为新瓶,然后装玄义于新瓶之中,实使玄义受新瓶束缚而义理不彰。且仍未能解决《易》《老》之隔阂,《易》为《易》,《老》为《老》,二者不能融为一体,儒道亦各呈其殊,实有碍中国哲学理论思维的综合发展与中华文明之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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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之所以未像历史上那些经学大家遍注群经,而仅注《周易》、《论语》及《老子》,实际上却是抓住要害。对此,王弼在回答裴徽之问时便已露出端倪。在王弼看来,《易》与《老》、有与无、天道与人道,乃至儒家与道家、孔子与老子、本体与现象、理想与现实等,不能简单地分别高低,更不能绝对地加以隔裂,此即王弼《大衍义》之所由生也。其《大衍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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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其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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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王弼之《大衍义》是理解其《周易注》或其易学思想的一把钥匙,此即是把《老子注》中的有无、体用、本末思想融入《周易》的典型体现。在佛教思想未被中国化之前,《易》、《老》的结合和融汇,对充分吸收和消化佛教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王弼的“大衍义”从两个方面论证体用、有无之相因相即:“一”为体,“四十九”为用。其一不用之体,正使四十九之用以通;其一非数之数,而四十九之数以成,故“一”为易之太极也。此证“用”不离“体”。但不能守此不变,离用而言体。因为“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无形之“体”必以有形之“用”来体现,此证“体”不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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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先生曾高度评价此说,认为“王弼注《易》,摈落象数而专敷玄旨,其推陈出新,最可于其大衍义见之。”并说:此说“立论极精,扫除象数之支离,而对于后世之易学并有至深之影响,诚中华思想史上之一大事因缘也。”(91)这里,“其推陈出新,最可于其大衍义见之”之语,可谓一语中的,深悟辅嗣易学创新之关键所在。考《周易正义》所引京房、马融、荀爽、郑玄、姚信、董遇诸子对大衍之数的解释,皆汉学象数之遗论,无关义理之深微。《正义》引京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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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者,谓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也,凡五十。其一不用者,天之生气,将欲以虚来实,故用四十九焉。(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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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房此说,乃源自《易纬乾凿度》:“五音六律七变,由此作焉。故大衍之数五十,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日十干者,五音也;辰十二者,六律也;星二十八者,七宿也。凡五十所以大阂物,而出之者也。”(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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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京房及《易纬》所谓“大衍之数”,乃以五音之甲乙为角,丙丁为徵,戊己为宫,庚辛为商,壬癸为羽之十天干之数,加上十二辰,再加二十八宿,所凑成的五十为大衍之数,显然没有任何理论意义。其所谓“其一不用者”,实指“天之生气”的混沌状态,仍未脱离汉代宇宙构成论之藩篱。再看《正义》引马融及荀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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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融云:“易有太极,谓北辰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日月,日月生四时,四时生五行,五行生十二月,十二月生二十四气。北辰居位不动,其余四十九转运而用也。”荀爽云:“卦各有六爻,六八四十八,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乾初九‘潜龙勿用’,故用四十九也。”(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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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马融说,大衍之数五十,乃太极、两仪、日月、四时、五行、十二月、二十四气相加之总和,乃凑成五十之大衍之数。荀爽则以四十八爻加乾、坤二用,凑成五十,乾卦初九不用,故用四十九。这些解释都不免牵强附会。马、荀皆古文家,亦不免牵强。郑玄融合今古,亦无法摆脱因境,他的解释是:“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以五行气通。凡五行减五,大衍又减一,故四十九也。”(95)郑玄的解释,显然亦属牵合,且以天地之数为五十五(据《系辞》“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与京房、易纬之“五十”说又生歧变,故又有姚信、董遇之流,牵强郑说,谓“天地之数五十有五者,其六以象六画之数,故减之而用四十九”。(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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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之大衍义,对上述诸子旧论一概摈落,直取“其一不用”之义,而不用之“一”,命之曰“太极”。太极即一,一即太极,此亦所谓“道”也。王弼大衍义之“一即太极”说,明显来源于《老子》。其注《老子》三十九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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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始也。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即成而舍以居成,居成则失其母,……守一则清不失,用清则恐裂也。故为功之母不可舍也。是以皆无用其功,恐丧其本也。(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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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注《老子》四十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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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无。……从无之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之流。故万物之生,吾知其主,虽有万形,冲气一焉。百姓有心,异国殊风,而王侯得一者主焉。以一为主,一何可舍?愈多愈远,损则近之。损之至尽,乃得其极。(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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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注《老》,得老子“一”之玄旨,以此用于注《易》,得“其一不用”之易道太极,此《易》、《老》结合之理论融合,使其对《易》之解释焕然一新。王弼《周易略例》说:“夫众不能治众,治众者至寡者也。夫动不能制动,制天下之动者,贞夫一者也。故众之所以得咸存者,主必致一也;动之所以得咸运者,原必无二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故六爻相错,可举一以明也;刚柔相乘,可立主以定也。……故自统而寻之,物虽众,则知可以执一御也;由本而观之,义虽博,则知可以一名举也。”(99)由此,我们看到,王弼之《老注》与《易注》,以“一”而贯之。“一”即《老子》之道而《易》之太极。但考察《易》之原本,从先秦之《易传》,乃至汉代的各种易说,在解释“大衍之数”或易之“太极”时,均不以“无”立说,而王弼解《易》,拈出老子之“一”或“无”(“由无乃一,一可谓无”)来解释“太极”,即赋予“太极”以道家之义。其注《老子》六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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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神,谷中央无者也。无形无影,无逆无违,处卑不动,守静不衰,物以之成而不见其形,此至物也。处卑守静不可得而名,故谓之玄牝。门,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与太极同体,故谓之天地之根也。(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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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其所由与太极同体”,即谷神,即道。这样,《易》之太极,便是与老子的“道”、“无”、“一”等处于同等系列的范畴,而非汉儒所理解之太极也。“王弼虽知汉代宇宙学说,但其解《易》则扫旧说,专阐玄理”(101),此即以玄学解易之实例,亦援《老》入《易》之新说也。汤用彤先生据此揭示玄学与汉学之别,认为玄学盖为本体论,而汉学则为宇宙论或构成论。如前文所引,汉儒如马融之“太极北辰”说、京房之“一为天之生气”说等等,皆以“太极”为天地未分之混沌,此即宇宙论或宇宙构成论之理论。按这种理论,万物始生于元气,“万物未形以前,元气已存:万物全毁之后,元气不灭。如此,则似万有之外、之后别有实体。如依此而言体用,则体用分为二截”。(102)王弼以玄学解易或引《老》入《易》,其理论上的最大突破即在于以本体论取代了宇宙论,从而克服了宇宙论之体用二分的缺欠,此即其在《大衍义》中所强调的“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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