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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不仅自己严刑峻法,甚而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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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在官人,不相敬惮,多自宽纵,事难克举。诸有殿失,虽备科条,或据律乃轻,论情则重,不即决罪,无以惩肃。其诸司属官,若有愆犯,听于律外斟酌决杖。”于是上下相驱,迭行棰楚,以残暴为能干,以守法为懦弱。(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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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地反对执法的“宽纵”,主张法外严惩。在这里必须指出,有法不依,轻犯重罚,恰恰是所谓法家的主要特征。文帝率先如此,举国官吏皆焉得不上令下行,上行下效,哪里还有“政宽刑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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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隋一代,掌权的重臣多为勋贵武臣,信任的僚佐也多为刀笔之吏;虽然这些勋贵武将多出身于豪门贵胄,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很高的文化素养,甚至能诗擅文,然其字里行间亦多充满着睥睨四海的雄霸之气。在现实中治军如驱棋,视民如草芥,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如以驭戎严整著名的杨素,不仅对违犯军令者,无所宽贷,还善于临寇时求人过失而斩之,以立军威。“多者百余人,少不下十数。流血盈前,言笑自若。”(37)尝奉旨督造仁寿宫。“素遂夷山堙谷,营构观宇,崇台累榭,宛转相属。役使严急,丁夫多死,疲敝颠仆者,推填坑坎,覆以土石,因而筑为平地。死者以万数。宫成,帝行幸焉。时方暑月,而死人相次于道,素乃一切焚除之”(38)。文帝早期的霸道专制,还主要针对朝臣,至其晚年竟也不再以民力民命为念。至炀帝一朝,则唯以残民以逞为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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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素为炀帝监造洛阳皇城,“周围数百里”。“又自板渚引河,达于淮海,谓之御河,河畔筑御道,树以柳”。即炀帝所开的大运河。又“往江南诸州采大木,引至东都。所经州县,递送往返,首尾相属,不绝者千里。而东都役使促迫,僵仆而毙者,十四五焉。每月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车相望于道”(39)。君相如此,其下的官吏,则又无不变本加厉。如幽州总管燕荣及其继任者元弘嗣都是著名的酷吏,其待下之严酷,鞫狱之惨烈,令人闻之色变,言之齿冷。奇怪的是,弘嗣曾备受燕荣暴虐几死,及燕荣被诛,弘嗣主政,酷又过之。“炀帝潜有取辽东之意,遣弘嗣往东莱海口监造船。诸州役丁苦其捶楚,官人督役,昼夜立于水中,略不敢息,自腰以下,无不生蛆,死者十三四。”有虐政必有酷吏,酷吏只是虐政的突出表征。隋代的虐政与酷吏,比历史上任何一朝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遍及州县。如石州刺史赵仲卿,“法令严猛,纤微之失,无所容舍,鞭笞长史,辄至二百。官人战慄,无敢违犯,盗贼屏息,皆称其能”(40)。为了厉禁盗贼,文帝还颁布了一条“纠告”政策,据《隋书刑法志》载:“是时帝意每尚惨急,而奸回不止,京市白日,公行掣盗,人间强盗,亦往往而有。”于是“诏有能纠告者,没贼家产业,以赏纠人。时月之间,内外宁息。其后无赖之徒,候富人子弟出路者,而故遗物于其前,偶拾取则擒以送官,而取其赏。大抵被陷者甚众。帝知之,乃命盗一钱已上皆弃市。行旅皆晏起早宿,天下懔懔焉。”(41)。隋朝君臣奉行严刑峻法,确也达到了政行令止,盗贼敛迹,“内外宁息”的效果。然其只顾一时奏效,救一弊而更生一弊。甚至是鼓励诬陷,只求让天下屏息。完全不曾虑及风俗之坏,奸伪丛生的后果。无怨而陷人死罪,冤狱遍布寰中,是隋时的普遍现象。读《隋书》而后知武则天朝的酷吏现象,实在并非发明而是前有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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炀帝亦知隋法之酷,乃于即位之初,即敕令重定新律,共十八篇,“诏令行之,谓之《大业律》”。“除十恶之条”,准予罚铜赎罪。甚至下诏表示要:“虚己为政,思遵旧典,推心待物,每从宽政。六位成象,美厥含弘,一眚掩德,甚非谓也。诸犯罪被戮之门,期已下亲,仍令合仕,听预宿卫近侍之官。”“其五刑之内,降从轻典者,二百余条。其枷杖决罚讯囚之制,并轻于旧。是时百姓久厌严刻,喜于刑宽。”政宽刑简,受到百姓的拥戴,应该承认这是一部前所未有的良法。可惜这又是一次争取民心的举措,并无诚意和决心厉行到底。《隋书刑法志》又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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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帝乃外征四夷,内穷嗜欲,兵革岁动,赋敛滋繁。有司皆临时迫胁,苟求济事,宪章遐弃,贿赂公行,穷人无告,聚为盗贼。帝乃更立严刑,敕天下窃盗已上,罪无轻重,不待闻奏,皆斩。百姓转相群聚,攻剽城邑,诛罚不能禁。帝以盗贼不息,乃益肆淫刑。九年,又诏为盗者籍没其家。自是群贼大起,郡县官人,又各专威福,生杀任情矣。(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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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征役和嗜欲而加重赋敛,由迫胁催征而逼反民众,由防民造反而更立严刑,不仅恢复开皇之旧,而并历代之酷刑尽复之。可是炀帝这次没有文帝那么幸运,严刑峻法并没有达到四海肃清,内外宁息的效果,反而造成“百姓怨嗟,天下大溃”,不可收拾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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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在开国之初,所施行的善政,都与他彼时尚能信任文儒之臣或较为倾向儒治的大臣有关。如高颎、苏威、李德林、牛弘、薛道衡等,但多不能信任始终,才尽其用。高颎是隋朝的开国功臣,《隋书·高颎传》称其“有文武大略,明达世务。及蒙任寄之后,竭诚尽节,进引贞良,以天下为己任。苏威、杨素、贺若弼、韩擒等,皆颎所推荐,各尽其用,为一代名臣。自余立功立事者,不可胜数。当朝执政将二十年,朝野推服,物无异议。治致升平,颎之力也,论者以为真宰相”(43)。象这样贤能的有功大臣,文帝晚年竟将其废黜,后为炀帝寻机诛除。苏威亦属开国功臣,且于文炀两朝政治多所贡献。史传称其“久处机衡,多所损益,磬竭心力,知无不为”。然而怀抱不广,“每至公议,恶人异己,虽或小事,必固争之。时人以为无大臣之体”(44)。然能治身清俭,以廉慎见称。亦在文帝晚年见疏,而终被废于炀帝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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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北齐入周的儒臣李德林,于高祖入相、平叛、伐陈之际的谋划定策,多有决定性的建议,深为文帝所依重,当时的许多檄文、诏令也多出自德林之手。《隋书》记述他在隋初政治中的作用说:“运属兴王,功参佐命。”“协赞谋猷,羽檄交驰,丝纶间发,文诰之美,时无与二。君臣体合,自致青云。”(45)后亦听信谗言,将其贬谪。薛道衡与李德林齐名,“李称一代俊伟,薛则时之令望”。俱以文雅驰名当世。道衡久当枢要,颇得文帝依重,视为股肱。出为检校襄州总管,“在任清简,吏民怀其惠”。然道衡善于谋事,而拙于谋身,后因文章言辞怀念文帝与高颎,引起炀帝忌恨,借故将其缢杀,“天下冤之”(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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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朝文武功臣,鲜能得全始终者,唯牛弘是个例外。当然这也与牛弘谦虚恭谨,善于自处有关。如《牛弘传》说:“弘荣宠当世,而车服卑俭,事上尽礼,待下以仁,讷于言而敏于行。”牛弘历官秘书监、吏部和礼部尚书等要职,曾奉旨率群儒修礼订律,议定明堂。在文化制度人才简拔诸多所贡献。《牛弘传论》则称其“笃好坟籍,学优而仕,有淡雅之风,怀旷远之度,采百王之损益,成一代之典章,汉之叔孙,不能尚也”。牛弘在士林素获雅望,很多儒生都经过牛弘的汲引得到任用。“弘在吏部,其选举先德行而后文才,务在审慎。虽致停缓,所有进用,并多称职。”“隋之选举,于斯为最。时论弥服弘识度之远。”(47)至如助王劭编修国史的王孝籍,多年不调且亦不免偷税。曾上书牛弘请求相助,“弘亦知其有学业,而竟不调”(48)。这恐怕是与文帝的用人政策有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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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代创立并推行了科举制,所取的人才,如秀才进士之属,人数虽然不多,但没有一个位至台辅,执掌中枢。而《隋书》谓“有隋总一寰宇,得人为盛”,可见文儒之中并非没有人才。然而类皆“学优命薄,调高位下”(49)。才调高而“位下”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命薄”,而是当权者不能选贤任能的缘故。贾谊《新书》云:“无贤佐俊士,能成功立名,安危继绝者,未之有也。是以国不务大而务得民心,佐不务多而务得贤者。”又曰:“得贤者显昌,失贤者危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50)岂不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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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二节 隋代儒学源流概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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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隋代儒学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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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代的统一天下,也带来了南北学术的融合;而南北学术的形成,也正是由于政治的分裂。永嘉之乱后,中原自魏晋以来形成的主流文化,随着大批士族南渡,遂兴盛于江左;汉儒经学则得以在北方一枝独秀,发荣光畅,北方基本上成为儒学的天下。淝水之战,奠定了南北对峙的政治局面,儒学遂亦形成南学与北学,亦即皮锡瑞所谓“经学分立”的时代。学界普遍认为,南学主要承袭魏晋玄风的传统,重义理和文辞,学风偏重于清通简要。北朝主要承袭东汉之遗风,重名物训诂,学风偏重于朴实深芜。诚如汤用彤先生所言:“南朝多新人,北朝多旧派,前者继玄学之系统,后者继汉人之学风。”(51)而当时留在北方的士族,主要集中于河北一带。河北学术遂成为北学形成的主要源头。唐长孺先生曾精辟地论断:“北学即是河北之学。”(52)河北之学源头一直可以上溯至东汉末年,河北世族崔琰与卢植。崔琰与集汉学之大成的郑玄同出马融门下,曾请郑玄来河北长期讲学,卢植又出郑玄门下。当南北隔绝之际,郑学遂遍传北方。形成王粲所云“世称伊、雒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53),独尊郑学的局面。这一学派重视礼学,谨守礼法,未受荆州学派的影响,又与曹魏的王肃学派形成尖锐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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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先生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说:“盖有自东汉末年之乱,首都洛阳之太学,失其为全国文化学术中心之地位,故东汉以后学术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而汉族之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及家门化矣。故论学术,只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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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时期,北方这些儒门家学世族如崔浩、卢玄等,都是当时名儒。所传经学虽不无发展变化,但其学风仍然是以郑学为主流的汉儒风格。由于北魏掩有西凉诸州,原先避永嘉之乱而流亡至河西的的士族,亦被迁至平城,曾经转移并在凉州得以保存发扬的学术文化,此时亦被一并迁回(当时魏都平城随后迁洛阳)。代表人物如李冲、索敞、常爽、程骏,应该还有关朗等人;此后又复加入南方学术的元素,如“平齐民”(北魏趁刘宋政权内乱之机,获取河表七州所内迁的士族和人民)中的刘芳、崔光和自南朝避祸来奔的士人如王通的四代祖王虬及王肃等,得以在中原相遇,并相与论辨学术,在北方学术文化产生的形成过程中产生深远的影响。所谓北学,便是由这几方面学术因素的会合而奠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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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北学所传习之经传,也与南学明显不同,诚如《北史·儒林传序》所叙述:“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这里的“河、洛”即指北朝,所传习之经传,除服虔的《左传解》以外,“《周易》、《尚书》、《诗经》、《三礼》皆宗郑氏”(55)。其实,《左传》服注亦同于郑注。据《世说新语·文学》载,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偶遇服虔,听服说已注传意,多与已同,乃尽以所注与之,世遂有服氏注。(56)是郑、服《左传》之学原本一家,宗服即宗郑,故北学实是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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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儒学自北魏奠基之后,迄于北齐、北周,出现不少名儒,传述郑学的名家,至魏、齐之际,最负盛名的是徐遵明,遵明治郑氏《易》,传卢景裕、崔瑾,景裕传权会、郭茂,后之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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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明亦治郑氏《尚书》,授李周仁、张文敬、李铉、权会,自此言《尚书》者咸宗郑学;通《毛诗》者始于刘献之,献之作《毛诗序义》以授李周仁,周仁传程归则,归则传刘轨思。周仁又传李铉,铉作《毛诗义疏》。又刘焯、刘炫皆从轨思受《诗》,炫作《毛诗述议》。还有刘芳、沈重、乐逊、鲁世达亦治《毛诗》,崇郑学。徐遵明还传《左传》服注,作《春秋章义》,传其业者有张买奴、马敬德、邢峙、张思伯、刘昼等。李铉、刘焯咸宗服注。时杜注亦在齐地传行,两派学者转相辩难,如姚文安即宗杜以排斥服注,李献之复申服义以难之。北周乐逊作《左氏序义》亦申服排杜。刘炫、张仲皆与杜注立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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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玄《三礼注》盛行于河北,徐遵明以郑学教授,同时治《礼》者有刘献之、沈重、刘芳,从遵明受业者有李铉等,铉作《三礼义疏》。李铉复传郑氏《礼》于刁柔、张买奴、鲍季详、邢崎、刘昼、熊安生。李铉、乐逊、樊深亦治《孝经》,皆崇郑学。北齐以降,立《孝经》于学官,即用郑注。可见北朝学者转相授受的《五经》注疏之学,主要还是郑玄的今文经学系统,其间虽不免搀杂谶纬之学和佛道的影响,但在基本路数上还是谨守郑学师法,未能越出樊篱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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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安生影响力不逊遵明。其通五经,尤精“三礼”,曾为北齐国子博士,为公卿释讲诸经。所作《周礼》、《礼记》义疏,《孝经义》,并行于世。其《三礼》之学,尤为北朝所崇。门下弟子多达千余人。其治经不拘一格,广征博采,所著《礼记义疏》除据郑玄注义外,还广引《春秋》、《谷梁》、《尚书》,《大戴礼》、《周易》等书,并且还援引《老子》之义疏通《礼记》。这对于混同南北学风,促进南北经学的统一,具有积极的影响。刘焯、刘炫并受《礼》于熊安生,焯、炫遍习群经,初亦皆治郑学。后复融会南北,遂成为一代卓有成就的经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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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饱学之士,绝大多数出身自所谓草野间的平民,鲜有出自世族的士大夫。如北魏儒臣高允就曾劝秘书监游雅说:“君朝望具瞻,何为与野儒辩简牍章句!”究其原因,还由于魏、齐政权的轻视儒学。据《北史·儒林传》载:儒学自北魏一度兴盛之后,东魏、北齐以来,“国学博士,徒有虚名。唯国子一学,生徒数十人耳。胄子以通经进仕者,唯博陵崔子发、广平宋游卿而已。自外莫见其人。幸朝章宽简,政纲疏阔,游手浮惰,十室而九。故横经受业之侣,遍于乡邑;负笈从宦之徒,不远千里。入闾里之内,乞食为资,憩桑梓之阴,动逾千数。燕、赵之俗,此众尤甚焉。齐制,诸郡并立学,置博士、助教授经。学生俱久差逼充员,士流及豪富之家,皆不从调。备员既非所好,坟籍固不开怀。又多被州郡官人驱使,纵有游惰,亦不检察。皆由上非所好之所致也”(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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