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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顾实作《古今伪书重考》则指出《元经》“自刘宋立国,始进魏于经,而南北并列。至刘宋亡,遂黜齐而进魏。尤为荒谬之极,揆诸《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之大义何在哉!则此书直无知妄作而已矣”。黄云眉《补证》引詹景风《詹氏小辨》曰:“《元经传》谓为薛收作,走谓经传悉伪也。何以明之?以是非于夺不明。”举晋贾后被废在后,而经文擅称庶人于前;帝王崩后始为庙号,而经文先称之,且在文中子卒后为证。黄云眉认为“此亦以书法攻《元经》之伪,甚当。”遂定“《元经》、《传》皆阮逸伪作无疑”。(119)自兹以往,迄无异说(余于刘蔚华主编之《中国儒家学术思想史》撰该章时,亦震于诸书之名而姑依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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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尝三覆《元经》其书,历览古今诸辨,以为《元经》不伪,薛《传》亦复可观,而讶诸辨伪文字,理据何其薄弱而武断也。更辩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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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公武以《崇文总目》不载,因而致疑,尚属谨慎。公私书目失载,而其书后出,确实值得怀疑,然大抵多指年代久远者。《元经》及《续六经》诸书,至晚唐犹存,读皮日休、陆龟蒙文可知。学者也多认其散逸于五代之际。柳开即遍访其书不得。但这不能否定还另有藏书之家存有其书,建阳阮氏即是其一。据阮逸《文中子中说序》云:“逸家藏古编尤得精备”(120),其中既有《中说》“亦列十篇”。即有《中说》复有《元经》,又有何可奇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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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邵博、何薳、陈师道以“逸尝以私稿示苏询”。而断即其人伪撰,也不合情理。岂有作伪者,即欲“以欺一世人”,希冀其传,而肯明言此吾所伪撰者。其必以所加注之抄本示苏询也,何可遽断全书为伪?“笃行君子”所记诚不诬,而所断实误。苏洵既亲阅其书,岂能不辨真伪,而不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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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直斋所举人名改字避讳事,本考书辨伪之小技,而《元经》只是以字代名,不属避讳,《提要》已辨之。而《提要》又以“书神虎门为神兽门”为无可置辨之证,只此一字之差,又焉知非薛收或王勃及包括阮逸在内的传抄者之笔误或妄改也。故知以上书目所云,显系猜测语,不足为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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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若顾实、詹景风所言,则涉及所谓“《春秋》书法”问题,然詹、顾实不谙《春秋》微言大义之书法。《春秋》书法,有经有权、有常有变、有进有退。即以夷夏之辨言之,诸夏之所以称诸夏者,以其礼乐文明;夷狄之所以称夷狄者,以其侵暴无信也。所以儒家要严夷夏之防。“内诸夏而外夷狄”者,即所谓常经也。然而儒家又认为夷夏关系、地位是可以互相转变的。孔子曾欲居九夷,孟子所谓“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穀梁传》隐七年有云:“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戎者,卫也。戎卫者,以其伐天子之使,贬而戎之也。”昭公十二年,“晋伐鲜虞”。“其曰晋,狄之也,其狄之何?不正其与夷狄交伐中国,故狄称之也”(121)。又,《公羊传》哀六年,“城邾娄葭”。何注云:“城者,取之也。邾娄未尝加非于鲁,而侮辱之不知足,有夷狄之行。”鲁、卫、晋皆中原礼乐名国,而竟然“伐丧无义,叛盟无信,无信无义,故大恶之”。诚如董仲舒所云:“《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至邲之战,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清儒苏舆《义证》引韩愈与程子之言以证其说云:“韩愈《原道》云:‘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程子亦云:‘《春秋》之法,中国而用夷道,即夷之。是故卫而戎焉(隐七年),邾娄、牟葛(桓十五年)、郑、晋(昭三年)而狄焉。既内而我鲁,亦以城邾娄葭而狄焉(哀六年)。以此见中国夷狄之判,圣人以其行,不限以地明矣。然《春秋》于中国、大夷、小夷,各有名伦,不相假借,抑又谨于华夷之防。董子两明其义。宋胡安国诸人,以为《春秋》专重攘夷,固因时之论,得其一端耳。’”(122)此即后儒发明之《春秋》大义“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之精神所在。夷狄如能奉行中国之礼义制度,则可进而为中国;中国如弃绝礼乐文明,则应退而称夷狄。此处之进退,即是所谓的权变。这即是《春秋》大一统的根本义。亦即所谓的《春秋》大义。王通深契此义,故能黜萧齐而进元魏,这与王通的王道帝制思想是一致的,也说明王通没有狭隘的民族观念。至于“南北并列”,宋、魏并进于经,则以其时南北皆属偏统故也。《春秋》书法,首以正统,次以偏统入经,余则伪统也。此又近于《公羊》新三统之说,与《中说》所述其著《元经》的旨趣也是相合的。“不得已而作”,正透露了王通以权变行褒贬的用意。权变亦即是反经而合于道。《中说·述史篇》载有通师弟之间关于《元经》的问答:董常曰:“敢问皇始之魏,帝晋何也?”子曰:“主中国者,将非中国也。”是说元魏于皇始年间,虽然入主中国,但还没有奉行中国的礼义政治,故尚不能以中国正统称之。又问:“《元经》之帝元魏。何也?”子曰:“乱离斯瘼,吾谁适归?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且居先王之国,子先王之民矣,谓之何哉!”(123)帝元魏的标准,即是以其推行了“天地有奉,生民有庇”的礼义政治。今本《元经》于宋亡时,《经》书:“升明三年禅位伪齐。”然后《经》书:“后魏孝文帝太和四年正月。”(124)表示其年始以魏为正统,齐为伪统。这都与上述《春秋》大一统以及三统说是契合的。《元经》效法《春秋》,即是取其编年史之体裁,行历史评价亦即褒贬之实,“是非予夺”是否公正,当然是首要问题,然如詹氏所指,先于其行事之年,书以其后废立之名。或如何焯所指“太元八年元经书‘秦符坚来寇,将军谢石、谢玄、谢琰、桓伊及符坚战于淝水,坚为幕容垂所败’。此直一文理不通人伪托也”。(125)按此例尚有元康七年《经》云:“梁王彤陷王师杀周处。”薛氏《传》曰:“梁王彤与处有隙,促令进军,绝其后不救,遂为贼所败。”(126)此则《经》《传》之不同也。且符坚为晋军所败;周处讨齐战殁,尽人所知。而坚之败、处之杀,实幕容垂、梁王彤有以致之。故《经》文舍其表面现象,而直追其根本之由,此又王氏新创之褒贬书法。薛收于《传》文中,已详释之,何独不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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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王通著史之深意,清初大儒顾炎武独能领会之,曾作《述古》诗以咏其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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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国并时亡,世道当一变。扫地而更新,三王功可见。鼓琴歌有虞,钓者知其善。区区山泽间,道足开南面。天步未回旋,九州待龙战。空有济世心,生不逢尧禅。何必会风云,弟子皆英彦。俗史不知人,寥落儒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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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注引“文中之书”(按,即引《中说》论《元经》语)云:“五国并时而亡,盖伤先王之道尽坠,故君子大其言,极其败,于是乎扫地求更新也。”(127)看来,一代儒宗,同时作为考据与史学泰斗的顾炎武,对王通其人其书深信不疑,并给予充分肯定高度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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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本《元经》十卷,前九卷题为王通撰,薛收传、阮逸注。后一卷旧题薛收撰,《四库提要》以为薛收续。然观第九卷开皇九年传文引文中子语后,有“薛收曰何谓也,曰天人相与之际,其可畏也。故君子备之”。又于卷末题“续《元经》后二十八年终”。阮逸注云:“如《春秋左传》至孔子卒。”则此书至此已收束。或薛收欲续而末续也。观末卷体例与前大不同,且薛收卒于唐武德七年,越二年高祖卒,诚如詹氏所指,何能与闻高祖庙号。且卷末记开皇元年文中子生,大误。知非薛收所撰,乃后人以狗尾续貂耳。然全书绝非逸所伪撰。逸本天圣间进士,又“才辩莫敌”,岂不能按《春秋》固有体例、笔法,伪撰一部毫无特色的《元经》,而故出上举新创之法,贻人疑窦?又薛《传》原本末完,《经》文亦多残阙,增窜之余地尚大,逸何不为之?即使其果欲伪撰此书,余非恐其才不逮,恐其不谙通、收著史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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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于《元经》条下引皮锡瑞《师伏堂笔记》对晁公武、陈振孙“阮逸伪作”说,所提出的质疑:“乃考《宋史》,有可疑者。太祖建隆三年诏令集议‘三礼’,吏部尚书张昭奏议中有云:‘臣等窃以刘向之论《洪范》,王通之作《元经》,非必挺圣人之姿,而居上公之位。有益于教,亦为斐然。’据此奏议,则王通《元经》宋初已有其书。阮逸天圣五年进士,距建隆三年凡六十七年,当时逸尚未生,而奏议引之,则其书必出宋前。”(128)“阮逸伪作”说至此已经不攻自破,无庸再辨,而嘉锡犹为之迴护,实不足为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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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可以下一个断论:王通《续六经》除《元经》今存外,其余至五代时已全部逸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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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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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说》,又称《文中子》或《文中子中说》十卷。旧题隋王通撰,实为门人纂集王通言行记录而成。初编者为程元、仇璋、董常和薛收,薛、姚曾撰写卷首与序言。王凝说:“夫子得程、仇、董、薛而《六经》益明。对问之作,四生之力也。”(129)再编者为王凝。王福畤《王氏家书杂録》记有杜淹与王凝关于《中说》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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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御史大夫杜淹谓仲父曰:“子,圣贤之弟也。有异闻乎?”仲父曰:“凝忝同气,昔亡兄讲道河汾,亦尝预于斯。然《六经》之外,无所闻也。”淹曰:“昔门人咸存记焉。盖薛收、姚义缀而名曰《中说》,兹书天下之昌言也,微而显,曲而当,旁贯大义,宏阐教源,门人请问之端,文中行事之迹,则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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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杜淹属下任监察御史的王凝,开始搜寻门人记录,“退而求之,得《中说》一百余纸。大抵杂记。不著篇目,卷首及序则蠹绝磨灭,未能诠次”。由王凝编集成册。最后成书于王福畤。王福畤将王凝授予他的《中说》“编为十篇,勒成十卷”。并制《序》以记其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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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以《中说》授余曰:“先兄之绪言也。”余再拜曰:“《中说》之为教也,务约致深,言寡理大,其比方《论语》之记乎?孺子奉之,无使失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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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因而辨类分宗,编为十编,勒成十卷,其门人弟子姓字本末,则访诸纪牒,列于外传,以备宗本焉。且《六经》《中说》,于以观先君之事业,建义明道,垂则立训,知文中子之所为者,其天乎?年序浸远,朝廷事异,同志沦殂,帝阍攸邈,文中子之教抑而未行,吁可悲哉!空传子孙以为素业云尔。时贞观二十三年正月序。(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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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中说》是王通平素为了“垂则立训”而言的“建义明道”之书。北宋阮逸阐述《中说》的意蕴说:“大哉。中之为义!在《易》为二五,在《春秋》为权衡,在《书》为皇极,在《礼》为中庸。谓乎无形,非中也;谓乎有象,非中也。上不荡于虚无,下不局于器用;惟变所适,惟义所在;此中之大略也。《中说》者,如是而已。”甚至认为“文中子非荀、扬之比”,而赞同司空曙、柳开诸人将王通比拟孟子,称为“圣人”(131)。今观《中说》其书,其论道之不偏不依,在在深度和广度上,所达到的境界,确非诸子可比。说明王通是在固守周孔之道的基础上,灵活运用易学变易之道与中庸思想,吸收融化吸收老庄的道论及其辨证方法,对儒家之道进行了更进步一步的深化与阐扬。王通所反对的是一切过与不及的思想行为,因之与法家的霸道形成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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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说》之《外传》今已不存。历代承认文中子实有其人其书的学者,也都认为其子福畤等“纂述遗言,虚相夸饰”,甚而不惜造伪。元代吴师道说:“思福郊、福畤与其门人既傅会成书,当时耳目犹近,故藏于家而不敢出,意数世之后,殆不复有辨之者,故刘禹锡、李翱始举其名。”(132)说是“虚相夸饰”,是因为《中说》所言,别无佐证。以意度之或当如此。而如吴师道所言,则自福畤贞观二十三年编定《中说》起,至李翱生活的会昌年间近二百年,王氏必于六、七代间,父子兄弟世世以“此是伪书,幸勿外传”为诫,世间断无此等事理,实属厚诬古人。窃以为中唐以前,世之所重惟有经学,而王通之学乃儒学中之子学,子学的含义,依照刘勰所说:“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先秦诸子的著作内容极其宽泛,既有系统的学说体系,也有单一方面的技艺,以至于像伊尹以五味,师旷以五音,皆可以言治。子学的实质,正在于“入道见志”。先秦以迄后世,只要能“入道见志”的言论载籍,即可以子学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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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通于儒门之内,六经之外,另辟蹊径,另立新说,“身与時舛,志共道申”,而与混杂虚诞诡辩之术的秦汉诸子不同,属于“恰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採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133)。实为“入道见志”之子学,非徒传经说传之经师,故门人谥为子而不称先生(一般经师方称先生)。还是欧阳修分析得近理:文中子“仿古作《六经》,又为《中说》以拟《论语》,不为诸儒称道,故书不显”。(134)其所谓“诸儒”当是指孔颖达、颜师古诸人。是正统的经学家。以经学为主流的盛唐时代,其书不显,是必然的。迨至中晚唐时代,疑经之风起。韩、李、刘、柳以至皮日休、陆龟蒙辈,皆以道统自任,学风为之一变,其学实即儒家之子学。于是,《中说》也自然受到重视,并没什么可讶怪的。明儒焦竑就对王通的“拟圣”给予全面肯定。《焦氏笔乘》卷二云:“文中子动以孔子为师,其见地甚高,志甚大。或以模拟太过病之,非也。此如世人有所慕悦,则其举止言动不觉尽似之,以其精神所注故也。不然,诗祖李、杜,文祖迁、固,未有非之者,独訾文中子之法孔子乎?”(135)朱熹曾评其书曰:“《中说》一书,如子弟记它言行,也煞有好处。虽云其书是後人假讬,不会假得许多,须真有个人坯模如此,方装点得成。假使悬空白撰得一人如此,则能撰之人亦自大有見识,非凡人矣。”今按,《中说》所记王通议论行迹,并非模拟圣人言动的伪作,除个别传抄讹误外,基本上是真实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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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本《中说》尚有附录六篇:《叙篇》(杜淹撰)、《文中子世家》(杜淹撰)、《录唐太宗与房魏论礼乐事》、《录东皋子答陈尚书书》、《录关子明事》、《王氏家书杂录》。后四篇为王福畤撰述先人闻见及整理王通著述的过程,基本上也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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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说》北宋末时有阮逸注和龚鼎臣注两种刻本。今传世本皆系据阮本转抄、翻印。鼎本至南宋时犹存,后佚。此外尚有陈亮于南宋初年的类编本,正是参校阮、鼎两本而来,可惜此本亦佚。据陈亮云:“龚鼎臣得唐本于齐州李冠家。则以甲乙冠篇,而分篇始末皆不同;又本文多与逸异。”(136)指出,阮龚互异之文,往往并无模仿《论语》之言。模拟之言,“此皆撰集《中说》者抄入之,将以张大其师,而不知反以为累”。(137)并认为房、魏、杜诸人“之于文中子,盖尝有师友之义矣”,问对之言为撰集者抄录之,而“皆曰门人弟子”。“夫文中子之道,岂待诸公而后重哉!可谓不知其师其父者也。”(138)《直斋书录解题》记有:“《中说注》十卷,正议大夫淄川龚鼎臣辅之撰,自甲之癸为十卷,而所谓前后序者,在十卷之外,亦颇有删取。李格非跋云:龚自谓明道间得唐本于齐州李冠,比阮本改正二百余处。”(139)这二百余处异文,今已不可全知,仅据现存的资料看,鼎本明显地优于阮本。则后人只据阮本之文,便遽下论断,也就难免乎郢书燕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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