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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德明之“大勇”,却是以道家之术成就之的。“勇”在儒家,与仁、智并列,属于三达德之一;孔子谓“仁者爱人”,又说“惟仁者能爱人,能恶人”,此即所谓大仁;孔子谓宁武子“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80),此即谓之大智;勇的内涵是“勇者不惧”,其表现应该是刚直的抗争。而身陷王世充淫威下的诸儒,却并没有峻拒的表现。孔颖达不惜名节,终为遗憾;徐文远见侮不辱,明哲保身;惟陆德明能够运用智慧与之对抗,终致全身而退。此举即是道家以柔克刚之术,德明熟读老、庄,谙习其术,卒用之以保全名节,非大勇而何?古之所谓“大”者,超越之谓也。大勇即是不以匹夫之勇,而能运用智谋,以柔克刚,是对刚直之勇的超越。此即所谓“援道入儒”,亦可谓之儒道互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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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季世,经生士大夫竞以名节自高,儒家名教之学成为普遍关注、追求的学问。但于不久的魏晋之际便遭遇政治权谋的巨大挑战,几乎沦为虚伪的代名词。在卑污而残暴政治的高压下,逃名于道家玄谈的儒家名士,于是发明了“越名教以任自然”的著名论题。其实只是表面上蔑弃礼教,实则是借助当时盛行的玄学,挽救了名教与自身人格的尊严。为了应对君主专制,儒家本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进退策略。儒士仕途失意或对现实不满,则亦可以退为进,退隐乡野与山林,所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是自孔子开始的传统。与老庄道家的返归自然、清静自守的人生哲学,还是有所区别的。魏晋玄学所谓的息影林泉,是对自然的艺术审美中,寻找到人生的寄托,巧妙地将自然和名教结合起来,既解决了两者之间对立的矛盾,为名教寻找到自然的基础,也为自然寻找到终极的归宿。“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既是与现实政治的逃避,也是对现实政治的对抗。在此后一千多年的封建社会,进则为儒退则为道,成为士人行为的基本模式,当然,这仅是就其表面现象而言之,其间还是有着巨大区别的。有些儒家的行迹近于与世无争的道家,而实则是为儒家积极进取行为的掩护,如中唐历仕肃、代、德三朝的名相李泌;又如王通退隐的仅是表面行迹,而实则是彻里彻外的大儒;至于陆德明,虽亦欣赏甚至谙习道家学术,却只是偶一运用,以保身名而已,而主要致力于“援道入儒”的学术研究,坚守儒道两家共同持守的“遁世无闷”原则,即使应仕,仍然始终学官的淳儒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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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道入儒”,首先亦须对道家思想作引向儒学的诠释,似乎多为前人所忽略,这应该是王弼以来的玄学首要的致力方向,而后方能用之以诠释儒学。无为、清静的道家,先须成为“无为而无不为”以及“君无为而臣有为”的君人南面之术,方可与儒家的治道相互补充。《经典释文序录》评《老子》思想时,即引班固的诠释说:“道家者流,清应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实则有益于治道;从而认为崇尚玄谈的言辨之士,实则未能领略老子深意,“唯王辅嗣妙得虚无之旨”。又赞扬庄子独立特行的高尚人格曰:“时人皆尚游说,庄生独高尚其事,优游自得。依《老子》之旨,著书十余万言。以逍遥自然,无为齐物而已。”“庄生弘才命世,词趣华深,正言若反,故莫能畅其弘致。”认为后之为《庄子》传注者,罕晓庄生之意,惟郭子玄(象)所注“特会庄生之旨。”而王弼、郭象都先后是当时玄学的领军人物,都是首先将儒道结合,重构老、庄学说。如王弼以“有生于无”,“圣人有情”等新说诠释老子思想,从而夺得玄学领袖之席。又如其“崇本息末”说论及“闲邪在乎存诚,不在善察,息淫在乎去华,不在滋章,绝盗在乎去欲,不在严刑”(81)等等,既以释老,又将其引入儒学的论域。郭象注庄,亦用王弼故技,实亦借庄以创新说,如以“寄之人事,当乎天命”说诠释庄子关于“无以人灭天”;以“游外弘内”说诠释庄子关于“逍遥无为”、“外内不相及”的思想,故其注《庄》却不忠实于《庄》,意在“援庄入儒”而已,斯则所以为玄学也。德明深受玄学影响,反以二子新说为老、庄本旨,故以此论定《释文》之并释庄老,意在“援道入儒”,与王、郭二子欲借道家理论解决政治危机,以济儒学之困的用意相同。于儒家学术的发展,应该是有所裨益的。宋明理学的产生实亦借鉴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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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谈玄虚之学,之所以被后人蔑弃,实在有其内在原因。竹林七贤之后,至如东晋的王戎、王澄、胡毋辅之之徒,乃玄学末流,清谈入云,而竟贪鄙、荒诞至极;坐而论道的王衍,“不治经史,唯以庄老虚谈惑众”(82);自鸣“高朗疏率”的王敦,终致专权谋逆,清谈误国之恶谥,绝非虚言。乐广一句“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83)算是挽救了玄学的一点清誉。萧梁时代玄风复煽,三教学者在一起谈玄,多少还有一点学术意味。此所以陆德明虽深受玄风影响,仍能清醒地坚守经学的领地,引进老庄,以拓展经学研究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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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经典,《周易》是讲变化、发展之哲学,为诸学智慧之源泉。因为高深玄妙,也被魏晋六朝玄学奉为经典,与《老》《庄》并列称之为“三玄”;《礼》是儒家社会、政治的核心,是维系上下左右人群行为关系不可或缺的规范;《尚书》、《春秋》是对政治历史的借鉴。《诗经》虽属文学,然其却是“文明以止,化成天下”,诗乐合一,化性移俗的有效途径。今人习谓“还文学以娱乐美的原本属性”,恰恰是反说其事,流风普及,其害无穷。在儒学看来,诗书礼乐都是论述和阐扬先王治道,化民成俗学问。陆德明评《诗经》说:“王者巡守则陈诗以观民风、知得失,自考正也。动天地,感鬼神,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莫近乎诗。”诗是艺术,作为学问家,德明不仅诠释字词音义,还要把儒家的道德伦理和社会理想通过笺注的形式加以发挥,让人们在审美感受的同时达到“厚人伦、美教化”的目的,为唐代礼教(实即文教,文明教化之意)社会的确立,做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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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学在汉唐之世,特别是至盛唐以前,存在的主要形式和载体还是经学,汉魏诸子及隋末王通,可谓寥若晨星。这往往与儒家学人的不遇有关,政治的昏暗,反而促成了学术之大明。(84)然而初盛唐时期,本应先有一个乱世学术的总结期,可惜河汾诸子,由于环境的过度恶劣与自砺的过分严酷,大都过早夭亡;房杜王魏之徒,则因遭逢明主,得宣其用,所学尽付之于实践,也已无暇学术;史学及明经诸儒,如姚、陈、三李、令狐、颜、陆、孔等,又从而辅成之,使历史、经学的总结、整合总算得以告成。贞观之治所造就的文治武功,于是乎堪称至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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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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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杨荫楼《陆德明的南学风韵及其对经学的贡献》,《孔子研究》199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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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三节 孔颖达与《五经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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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孔颖达生平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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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颖达(574—648)生于北齐后主武平五年,卒于唐贞观二十二年,字冲远,一字仲达,冀州衡水(即今河北衡水)人。孔颖达之字,史传记载不一,《新唐书》与原《旧唐书》各本本传并作“仲达”;今版《旧唐书》据于志宁《大唐故太子右庶子银青光禄大夫国子祭酒上护军曲阜宪公孔公碑铭》作“冲远”(85)。北宋欧阳修收集古代金石碑拓,以为证史之用,亲见于碑拓本,并为之跋云:“质于《唐书》列传,传所阙者,不载颖达卒时年寿”,“又其字不同:传云字仲达,碑云字冲远。碑字多残缺,惟其名字特完,可以正传之缪。不疑以冲远为仲达,以此知文字转易,失其真者,何可胜数!”(86)观其文意,跋文作于《新唐书》撰修之前,故《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五下》已作“冲远”(87)。然《本传》卒不改者,想是宋祁坚持。古人用字,往往随时改易,“仲达”或为原字,而“冲远”或为避祸时所改,时人不知,一仍旧称,不必定误,故并存之。晚出之《全唐文》小传作“仲远”,当为斟酌两字以意断之,并无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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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达生长于儒学世家书香门第,孔子第三十二世孙,曾祖灵龟,北魏国子博士;祖父硕,北魏南台治书侍御史,为官清正,威重严明,“权豪为之屏踪”,“风俗以之肃清”。父名安,北齐青州法曹参军,“情在公平”,“心敦宽简”。颖达自幼受家风熏陶,“庭罗俎豆,幼习升降之仪;门列骖驵,少怀远大之操”(88)。《旧唐书》载其“八岁就学,日诵千余言。及长,尤明《左氏传》、《郑氏尚书》、《王氏易》、《毛诗》、《礼记》,兼善算历,解属文”(89)。《册府元龟》亦载其“八岁就学,口读千余言,至暮更诵,未尝嬉戏,有异凡童。《三礼义宗》尽能闇记。”(90)可见颖达确有神童天赋,崔灵恩《三礼义宗》三十卷,居然尽能闇记,亦足见其勤奋好学。《旧唐书》载“同郡刘焯名重海内,颖达造其门。焯初不之礼,颖达请质疑滞,多出其意表,焯改容敬之。颖达固辞归,焯固留不可。还家,以教授为务”。而《册府元龟》所载与此有所不同,文曰:“初受业于同郡刘焯。然焯号为通儒,门人甚众,初不之礼。颖达察焯不能出己之右,于是请质疑滞,皆出其意表,焯改容敬之。颖达固辞归,焯固留,不可。”(91)疑两文应据同一记载而来,旧《唐》编者,见其所述不类师生情谊,因而删去其受业刘焯门下事。按《隋书刘焯传》,实即颖达所撰,传云:焯教授乡里,“天下名儒后进,质疑受业,不远千里而至者,不可胜数”。“然怀抱不旷,又啬于财,不行束修者,未尝有所教诲,时人以此少之”(92)。应为亲见亦为成见,焯门下受学者如云,固不能一一亲接,颖达又非焯入室弟子,以当时情形与焯踞傲性格,“初不之礼”,当在情理之中。颖达世家子弟,所至优待,因以为憾,至于“请质疑滞”,使焯知其非等闲之辈,意气用事而已。若按新旧《唐书》所载,则是专意前去论学,既未闻见刘焯讲论,又非所请,有何“疑滞”而须面“质”之?且预有答案,直成卖弄而已,想颖达何至浅薄如此!又“固辞归”,乃本应久住之意,亦可证明本为来此受业者,未满期而求去,亦周隋之际高才求学之常态,不足为怪。故以为《册府元龟》所记可从。天文历法,尤为刘焯所长,杜预《左传》,王弼《易注》,本为南学,最早应为二刘所传(见二刘章节)。颖达之学尤明《左氏传》、《王氏易》,兼善算历,不能不说受刘门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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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大业初,举明经高第,授河内郡博士。时炀帝征诸郡儒官集于东都,令国子秘书学士与之论难,颖达为最。时颖达少年,而先辈宿儒耻为之屈,潜遣刺客图之。礼部尚书杨玄感舍之于家,由是获免,补太学助教。”(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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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达优异且早成,颇为时人所许,后来与颖达同为天策府十八学士的于志宁在其《碑铭》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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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韬金匮,覃思迈于西河;学富石渠,沉研冠于东阁。词光翰苑,文丽彩虹;思极掞天,才华日(茂),蹈忠(恕)以行已,践仁信以(沐)身。(握)汉皇之明珠,光映照车之瑶;抱金山之美玉,价重连城之器。闻之者未面而虚(席),见之者忘言而倾盖。可谓儒宗之镜(铨),学府之(渊薮)焉。(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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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颖达才学出众,然年轻气盛,好骋辨才,与人论驳,毫无含容,难免折辱先辈,尚不自知,遂令先辈宿儒引为深耻,亦属自然。然而竟然阴遣刺客图之。事颇可疑,应须辨之。隋季儒风虽然颓丧,然而仁风递邅,不绝如缕,尚不至于堕落如此。且宿儒大多贫寒,即有是心,亦无其财力势要。所以应该另有其人,隋世权要虽多武功名法之吏,然亦自幼谙习五经,尤喜附庸儒雅,每有学术论辨,必皆预席。自是受辱于后进小子,岂肯善甘罢休?所谓“潜遣刺客图之”者,正此辈所为而能为之也。(95)若非得杨玄感之类权要庇护,几致不免,亦可反证对方势力之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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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达既蒙杨玄感知遇,及玄感起兵,并未从军,而是选择避祸虎牢。王世充于东都洛阳拥兵自立,自封太尉,罗致隋季百官知名之士为僚属,略地虎牢时,得孔颖达,任命为其太常博士。及逼皇泰主禅位,命其与韦节、杨续撰禅代议,致令后世学者讥其“可比美新之大夫”。或以为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才捷足者先登之,无所谓正统乃至正义与否!然犹须察其平素为人为何如也,岂有暴虐而后可为明君者?士君子立身择木而栖,择君而事,一直是其应守之操行,虽曰处于无奈,究乏脱身之计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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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太宗平洛阳,引为秦府文学馆学士。武德九年,擢授国子博士。从游甚众,“负笈质疑”的“膏粱胄子,举袂成荫”(96)堪称一时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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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初,封曲阜县男,转给事中。时太宗初即位,留心庶政,颖达数进忠言,益见亲待。太宗尝问曰:“《论语》云:‘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何谓也?”颖达对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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