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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65 孔子删定的《诗经》三百五篇,秦火之后,至汉代师传者,有鲁、齐、韩、毛四家。鲁、齐、韩三家师传属“今文经”学派,西汉时即立于学官。惟《毛诗》传“古文经”,初为私家传授,东汉时方立于学官。《毛诗》即《诗经》毛氏《诂训传》(158)的简称。郑玄《毛诗笺》,即是为这部《诂训传》所作的笺注。孔颖达《毛诗正义》,即选取毛《传》郑《笺》,而以二刘义疏为撰写《正义》的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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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67 古文学派的《毛诗》,因毛公而得名。《汉书·儒林传》云:“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159)而郑玄说:“鲁人大毛公为《诂训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160)因有大小毛公之别。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述《毛诗》的传授渊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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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69 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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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71 西汉是今文经学一统天下,《毛诗》自然不能与鲁、齐、韩三家《诗》相比。东汉以后,《毛诗》大盛,卫宏、郑众、贾逵、马融、郑玄等经学大师皆治《毛诗》。尤以郑玄《毛诗笺》,影响最大。《毛诗笺》问世,鲁、齐、韩三家诗说遂废。《四库全书总目》曰:“郑氏发明毛义,自命曰《笺》。”引说文曰:“笺,表识书也。”又引郑氏《六艺论》云:“‘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然则康成特因毛传而表识其傍,如今人之签记,积而成帙,故谓之《笺》,无庸别曲说也。”(162)《毛诗笺》既宗《毛传》,遇毛说“隐略”之处,则或采今文说,或下己意以注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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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73 毛诗于《诗》三百篇均有小序,而首篇《关雎》题下的小序后,另有长序,世称《毛诗序》或《诗大序》。是关于《诗》旨的一篇总论,也是理解《诗》本义的纲领,而作者历有争议。班固、王肃和陆机主张《诗序》为子夏作。郑玄、陆德明与之稍异,认为《大序》为子夏作,《小序》则子夏、毛公合作。魏征《隋书·经籍》云:“《序》,子夏所创,毛公及敬仲(卫宏字)又加润益。”此说最为近理,孔颖达与之合作修撰《隋书》,应该是大体同意的。《毛诗正义》多处称说“子夏作序”的观点。如《诗谱序》“正义”云:“据今者及亡诗六篇,凡有三百一十一篇,皆子夏为之作序,明是孔子旧定,而《史记》、《汉书》云‘三百五篇’者,阙其亡者。以见在为数也。”(163)当然,子夏《序》也应该包含孔子的遗教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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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75 但《序》《传》每有冲突,似非出自一人之手,所以仍然聚讼纷纭,迄未能决。毛奇龄《诗札》,论定为毛亨。即《诗序》为《故训传》的组成部分,同为毛亨所传之古义。其文甚有理致,足解千古之疑。《诗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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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77 小序何人作?臆通是毛亨作。何以知之?按《汉志》《毛诗》二十九卷,《故训传》三十卷,郑氏《诗谱》有云“大毛为故训传”,今《毛诗》比卷,卷首有若篇故训传,若干文。按之“故”即序首一句也,第不连属篇题。于篇题下判云若干章、章若干句,然后入此一句。自序首一句后便是训,如《关雎》“后妃之德也”一句是故,“风之始也”至末便是训。训者,推训此一句耳,然与首句不甚合,若二人作;自《关雎》诗文下“兴也”以后则是传,传者,传诗文也。然又与故训不必合,有若二人作,则臆“故”之为旨,故有此语而今述之也,非谓诂也。训者,训此故,则可不合,传诗文又非训此故也,则又可不合,此可知耳。然则称《毛故训传》即《毛序训传》,此明甚著者。(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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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79 《毛诗》序、传的歧异,是解读《毛诗》不可回避的问题。依《诗札》说,则所有疑问皆可涣然而释。意即旧有之释,谓之“故”。《序》称为“故”者,毛亨语也。斯乃解决此一疑案的关键所在。然按其说,则《序》不必定作于毛亨,实亦可证孔颖达说,乃“子夏作序”(165),历传之至毛亨而写定。如此则更为符合毛以“故”、“训”、“传”分说《序》《传》,并定其本为一体,并不矛盾的逻辑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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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81 《诗》三百篇的形式为文学,但其内容却包容万象,体现了诗人的道德情感与价值取向。故而在春秋以迄汉代被尊为《五经》之一,原因即是文学并非《诗》的惟一属性,(166)歌诗是人随感遇而自然发舒的性情表达,所谓“畅怀舒愤”,体现了人们的真实愿望与是非观念,又复具有儒家所总结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亦即“温柔敦厚”的特点,有益于人之身心修养,因而被认为具有教化的功能。如纪昀即认为:“圣人觉世牖民,大抵因事以寓教。《诗》寓於风谣,《礼》寓於节文。”(167)儒家所谓“教化”,即关乎世道人心的引导与化育,注重的是人性善美品德的塑造与社会和谐氛围的营建,甚至要求政治运作也须以此为目的,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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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83 孔子删诗的用意,在《诗序》中有充分表述,最著名的观点,首先是发挥《虞书》的“诗言志”论,《诗大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孔颖达《正义》疏曰:“诗者,人志意之所适也:虽有所适,犹未发口,蕴藏在心,谓之为志:发见于言,乃名为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168)刘毓崧论《诗序》曰:“观于此。则千古诗教之源。未有先于言志者矣。”“风雅固其大宗。谣谚尤其显证。欲探风雅之奥者。不妨先问谣谚之塗。诚以言为心声。而谣谚皆天籁自鸣。直抒己志。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言有尽而意无穷。”(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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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85 第二个著名命题是“诗缘情”论。《大序》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又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170),无论是兴是怨,还是“诗言志,歌咏言”,无不牵动诗人的情感,发自歌者的肺腑。班固因之提出“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171)的论点。孔颖达则进而提出“情志合一”论,其文曰:“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所从言之异耳”(172)。志因事而起,情因感而发,实为同时而发,只是从不同角度言之,而有情志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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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87 《诗大序》第三个命题是“六义”说:风、雅、颂,赋、比、兴。粗略言之,前三者为诗体,后三者为诗法。然诗体非仅形式,而是就内容而论,如说“风”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由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其表现形式则是“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风”即是以讽喻刺讥君上。郑玄《诗谱序》论及诗体的功用曰:“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173)但《诗序》要求无论风雅颂都应“发乎情,止乎礼义”。这就是所谓“诗教”。孔子有名言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174)孔子的“诗教”,深深影响了中国历代的诗风,历朝那么多扣人心弦,催人泣下,拓人襟胸,激人奋发的壮美诗篇,都与《诗序》的精神、孔子的诗教有关,所谓“诗”绝非仅是辞章之学,风花雪月之谓;如果抽去上述讽喻训诫内容,诗将不诗,那里还有什么文学性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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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89 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序》与疏文中,对《诗》的性质、功用及其与政教的关系作有详尽论述,其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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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91 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性情,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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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93 孔氏认为:诗歌的作用和性能,一是“论功颂德”,记念人世之功勋;二是“止僻防邪”,矫治社会之弊风。歌诗出自天籁,淳和而自然,感人至深,化育无形,容易引发共鸣,不胫而走,故能使苍生广受裨益。孔颖达的诗论思想与孔子诗教及《诗序》一脉相承,而更有深入之开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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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95 如孔颖达认为《诗序》“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等语,表现了诗的本质特征,认为直言非诗,诗的特征必须是“长歌”,“言哀乐之情动于心志之中,出口而形见于言。初言之时,直平言之耳。平言之而意不足,嫌其言未申志,故咨嗟叹息以和续之。嗟叹之犹嫌不足,故长引声而歌之。长歌之犹嫌不足,忽然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言身为心使,不自觉知举手而舞身、动足而蹈地如是而后得舒心腹之愤,故为诗必长歌也”(176)。不长歌,不足以抒情舒愤。所以后世方有“长歌当哭”之语,“拔剑击柱”之辞。皆因诗情因事而起,人之喜怒哀乐六情动乎中,天地山河百物作于外。情因物而感,物因情而变。歌者用以舒愤抒怀,闻者足以攘袂振起。诗歌之感人,每常若此。由其出自真情实感,遣辞驭句自然合于韵律,因而能惊动天地,感泣鬼神,可见诗歌作用之大。因之可以“发于情而用于政”。这就是孔颖达对诗歌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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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97 如释“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之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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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199 序即云“情见于声”,又言“声随世变”。治世之音既安又以欢乐者,由其政教和睦故也。乱世之音既怨又以恚怒者,由其政教乖戾故也。亡国之音既哀又以愁思者,由其民之困苦故也。(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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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201 不同的政教必将产生不同之影响,因而通过歌音反映出来的感情也就迥然而异。《正义》因以《诗》为例,以说明政教引起的情感变化曰:“《良耜》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安之极也。《湛露》云:‘厌厌夜饮,不醉无归。’乐之极也。《天保》云:‘民之质矣,日用饮食。’是其政和也。”此三诗之所以安、乐、和,是因为“治世之政教和顺民心,民安其化,所以喜乐,述其安乐之心而作歌,故治世之音亦安以乐也”。相反则如“《蓼莪》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怨之至也。《巷伯》云:‘取彼谮人,投畀豺虎。’怒之甚也。《十月》云:‘彻我墙屋,田卒污莱。’是其政乖也”。此三诗之所以怨、怒、乖。是因为“乱世之政教与民心乖戾,民怨其政教,所以忿怒,述其怨怒之心而作歌,故乱世之音怨以怒”。“《苕之华》云:‘知我如此,不如先生。’哀之甚也。《大东》云:‘眷言顾之,潸焉出涕。’思之笃也。《正月》云:‘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是其民困也。”这三首诗之所以哀、思、困。是因为“国将灭亡,民遭困厄,哀伤己身,思慕明世,述其哀思之心而作歌。故亡国之音亦哀以思也”。孔颖达总结说:“诗述民志,乐歌民诗,故时政善恶见于音也。”这是屡经历史证实不爽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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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203 孔颖达《毛诗正义》,选用传注,既尊《毛传》与《郑笺》,复能调停汉魏歧异众说,“乃论归一定,无复歧涂”(178)。至于所择义疏,则若《正义序》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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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205 近代为义疏者,有全缓、何胤、舒瑗、刘轨思、刘丑、刘焯、刘炫等。然焯、炫并聪颖特达,文而又儒,擢秀干於一时,骋绝辔於千里,固诸儒之所揖让,日下之所无双,其於作疏内特为殊绝。今奉敕删定,故据以为本。然焯、炫等负恃才气,轻鄙先达,同其所异,异其所同,或应略而反详,或宜详而更略,准其绳墨,差忒未免,勘其会同,时有颠踬。今则削其所烦,增其所简,唯意存於曲直,非有心於爱憎。(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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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207 其书以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议》为稿本,并且“融贯群言,包罗古义”。对旧疏进行梳理与增删,以求准确地阐发《诗》本义,正是所谓“正义”重心之所在。颖达作为总揽大纲的主编,对每一首诗之《正义》,都与分撰人“对共讨论,辨详得失”。公允地对待旧疏,而于诗义之诠释务求精当,故而书成之后,“终唐之世,人无异词”(180)。即使宋明理学时代,尊崇朱子《诗集传》,终亦不能取代《毛诗正义》的学术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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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209 《毛诗正义》虽有二刘义疏作为蓝本,但对于疏义,遵从“注不驳传,疏不驳注”的汉学传统。但此一原则,本是就大体而言,并非要求沿袭传注错误。其主张“不驳传注”者,是不可轻易驳斥传注者所释。若传注所释符合经义,偶有不通,则须为之疏解,以使之通;若不符经义,然后纠正之。传注本为注《经》某义,偶或失之,必非其本意所欲,疏则踵接其意,纠正其误,继释其经义,此亦不可谓之有悖传注也。然而《毛诗正义》只将此原则施于郑《笺》,而未追本至《传》。黄悼因而批评说:孔氏“凡于毛、郑义有异同,遂多左毛右郑。而于郑玄宗毛为主之本意。反忽而少察矣。其分疏毛、郑也,于《郑笺》有引而未发之奥,必曲折以达其义;若《毛传》有难明者,弗能旁引曲畅,辄以‘传文简质,一语了之’”。(181)《毛诗正义》宗郑,本所以尊毛,而于两者有所侧重,有所重必有所失,此亦为学之势所难免。(我无意反对黄焯先生的“求全责备”,因为惟有如此,方是学术发展的必经之门。)然《正义》能于宗郑同时,并未“不取异议,专宗一家”,而是博引汉魏各派师说,并为六朝诸家义疏“正义”,应该是对汉魏六朝以来的诗论,作一全面的总结,其造诣、其贡献,都达到了历史的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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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211 《毛诗正义》的精髓在于肯定歌诗体现的是人的自然情性,歌诗抒发情性,也使情性得以发舒宣泄,进而归于中和或者得到升华。因之通过“春诵夏弦”,四时讴歌的歌诗音乐,“发乎情而止于礼”,从而达到移情化性移风易俗的教化目的,应该是一条最根本有效的途径。《正义》认为“乐”与“诗”具有同样移人性情作用,说“《孝经》言乐能移风俗者,诗是乐之心,乐为诗之声,故诗、乐同其功也。”(182)意欲移风易俗,就应首先从感化改移人的性情入手,使之潜移默化,日迁于善。如释《大雅·烝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云:“我吉甫作是工师之诵,其调和人之情性,如清微之风化养万物,使之日有长益也。”(183)当然还要以顺应和保护人之天性为前提。如谓“有道者,谓顺其生长之性,使之得相长养,取之以时,不残暴夭绝其孩幼者。”(184)又在《左传正义》释吴季札聘鲁观乐章,论《颂》曰:“言天子盛德,有形容可美。可美之形容,谓道教周备也。成功者,营造之功毕也。天之所营在於命圣,圣之所营在於任贤,贤之所营在於养民。民安而财丰,众和而事济,如是,则司牧之功毕矣。”(185)统治者知所“养民之性”,使“民安而财丰,众和而事济”,即是教化成功的表征。这也是《诗》所以为“经”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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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8213 (四)《礼记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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