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49539
1702049540
刘知几精通经史,且多独到的见解,与流俗大异其趣,因之落落寡合,然亦并非独学无友,与当时以经史著名而具有共同学术观点的几位史官相友善,尝在《自叙》中说:
1702049541
1702049542
及年已过立,言悟日多,常恨时无同好可与言者。惟东海徐坚,晚与之遇,相得甚欢。虽古者伯牙之识锺期,管仲之知鲍叔,不是过也。复有永城朱敬则、沛国刘允济、义兴薛谦光、河南元行冲、陈留吴兢、寿春裴怀古,亦以言议显许,道术相知,所有搉扬,得尽怀抱。每云:“德不孤,必有邻”,四海之内,知我者不过数子而已矣。(82)
1702049543
1702049544
数子者,皆有传世著作,且多有新颖而相近的学术见解,隐然形成一经史改革的学术流派。惟裴怀古以名将称,学术见解及著述不详。(83)
1702049545
1702049546
后经累次迁官,位至凤阁舍人,兼修国史。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因其介直自守,累岁不得迁转。中宗迁都回长安,知几乃自乞留在东都著书。后因有人上书言子玄身为史臣而私自著述,所以被召回京师,任命为领史事,即史馆的长官负责撰修国史,官迁秘书少监。时宰相韦巨源、纪处讷、杨再思、宗楚客、萧至忠皆领监修,子玄病长官多,意尚不一,而至忠数责论次无功,又仕偃蹇,乃奏记求罢去。因致书萧向至忠言不能再任史官的“五不可”,书曰:
1702049547
1702049548
古之国史,皆出一家,未闻藉功于众。唯汉东观集群儒,纂述无主,条章不建。今史司取士滋多,人自为荀、袁,家自为政、骏。每记一事,载一言,阁笔相视,含毫不断,头白可期,汗青无日:一不可。汉郡国计书上太史,副上丞相,后汉公卿所撰,先集公府,乃上兰台,故史官载事为广。今史臣唯自询采,二史不注起居,百家弗通行状:二不可。史局深籍禁门,所以杜颜面,防请谒也。今作者如林,傥示褒贬,曾未绝口,而朝野咸知。孙盛取嫉权门,王劭见雠贵族,常人之情,不能无畏:三不可。古者史氏各有指归,故司马迁退处士,进奸雄;班固抑忠臣,饰主阙。今史官注记,类禀监修,或须直辞,或当隐恶,十羊九牧,其令难行:四不可。今监者不肯指授,修者又不遵奉,务相推避,以延岁月:五不可。(84)
1702049549
1702049550
知几直述胸臆,将不可再任史官的五条理由坦率地表达出来,认为朝廷任用其为史官是对其史学才能的重视,但由于有此“五不可”的存在,实则是“厚用其才而薄其礼”。因而又是不尊重不信任,重用而不信任,则什么事情也无法做成。所以坚决求去。宰相萧至忠“得书大惭,无以酬答。又惜其才,不许解史任。而宗楚客、崔湜、郑愔等,皆恶闻其短,共仇嫉之。俄而萧、宗等相次伏诛,然后获免于难”(85)。然“十羊九牧”的局面,终莫能改。
1702049551
1702049552
中宗时,知几修订《武后实录》,有所改正,时任监修的武三思等却不予采纳。知几“自以为见用于时而志不遂,乃著《史通》内外四十九篇,讥评今古。徐坚读之,叹曰:‘为史氏者宜置此坐右也。’又尝自比杨雄者曰:‘雄好雕虫小伎,老而为悔;吾幼喜诗赋而壮不为,期以述者自名。雄准《易》作经,当时笑之;吾作《史通》,俗以为愚。雄著书见尤于人,作《解嘲》;吾亦作《释蒙》。雄少为范逡、刘歆所器,及闻作经,以为必覆酱瓿;吾始以文章得誉,晚谈史传,由是减价。’其自感慨如此”(86)。
1702049553
1702049554
知几内负才志有所未尽,乃将国史撰修委托于吴兢,自己则别撰《刘氏家史》及《谱考》。玄宗开元初年,由太子左庶子、兼崇文馆学士,迁左散骑常侍。上《〈孝经注〉议》,为《古文孝经》和《孔传》辩护,议《孝经》郑氏学非康成注,举十二条证据左证其谬,认为当以《古文孝经孔传》为正;又认为传《易》并无子夏传(当然,有之则必为伪撰)、《老子》书无河上公注,请存王弼学,即王著《老子注》。其文曰:
1702049555
1702049556
谨按今俗所行孝经,题曰郑氏注。爰自近古,皆云郑即康成。而魏晋之朝,无有此说。至晋有荀昶者,撰集孝经诸说,始以郑氏为宗。自齐梁以来,多有异论,陆澄以为非玄所注,请不藏于秘省。王俭不依其请,遂得见传于时。魏、齐则立于学官。著在律令。盖由肤俗无识。故致斯讹舛。然则孝经非元所注。其验十有二条。据郑君自序云:“遭党锢之事,逃难注礼,党锢事解,注《古文尚书》、《毛诗》、《论语》。为袁谭所逼,来至元城。乃注《周易》。”都无注《孝经》之文,其验一也。郑玄卒后,其弟子追论师所著述,谓之《郑志》。其言郑所注者。惟有《毛诗》、三《礼》、《尚书》、《周易》,都不言郑注《孝经》。其验二也。又《郑志》目录,记郑之所注,寸纸片札,莫不悉载,若有孝经之注,无容匿而不言,其验三也。郑之弟子,分授门徒,各述师言,更相问答,编录其语,谓之《郑志》。唯载《诗》、《书》、《礼》、《易》、《论语》。其言不及孝经,其验四也。赵商作《郑先生碑铭》,具称其所注笺驳论,亦不言注《孝经》。其验五也。宋均于诗谱云:序我先师北海郑司农,则均是玄之传业子弟也。师所著述,无容不知,而云《春秋》《孝经》惟有评论。非玄之所著,于此特明,其验六也。宋均《孝经纬注》,引郑《六艺论》,叙《孝经》云:玄又为之注,司农论如是。而均无闻焉,有义无辞,令余昏惑。举郑之语,而云无闻,其验七也。宋均《春秋纬注》云,玄为《春秋》《孝经》略说。则非注之谓,所言玄又为之注者,泛辞耳,非事实,其验八也。后汉史书,存于世者,有谢承、薛莹、司马彪、袁山松等,具为郑玄传者,载其所注,皆无孝经,其验九也。王肃《孝经传》首,有司马宣王之奏,并奉诏令诸儒注述孝经。以肃说为长,若先有郑注,亦应言及,而不言郑,其验十也。王肃著书,发扬郑短,凡有小失,皆在《圣证》。若《孝经》此注亦出郑氏,被肃攻击,最应烦多,而肃无言,其验十一也。魏晋朝贤,辨论时事,郑氏诸注,无不撮引,未有一言引《孝经》之注。其验十二也。凡此证验。易为考核。而世之学者,不觉其非,乘彼谬说,竞相推举,诸解不立学官,此注独行于世。观夫言语鄙陋,固不可示彼后来,传诸不朽。
1702049557
1702049558
至如《古文孝经孔传》,本出孔氏壁中,语其详正,无俟商榷,而旷代亡逸,不复流行。至隋开皇十四年,秘书学士王孝逸,于京市置得一本,送与著作郎王劭,以示河间刘炫,仍令校定。而更此书无兼本,难可依凭,炫辄以所见,率意刊改,因著《古文孝经稽疑》一篇。劭以为此书经文尽在,正义甚美,而历代未尝置于学官,良可惜也。然则孔郑二家。云泥致隔。今纶音发问。校其短长。愚谓行孔废郑。于义为允。(87)
1702049559
1702049560
刘知几列举十二条理据,论证今文《孝经注郑氏》非郑玄所著,而将《古文孝经孔传》历代流传及亡逸的情况,及隋代重新发现的过程,叙述详明。肯定刘炫是受命“校定”,绝非炫所伪撰;而刘炫对《孔传》的稽疑,则不为他所认可。认为《孔传》“正义甚美”,批评刘炫在无兼本依凭情况下,“辄以所见,率意刊改”。看来知几谙习刘炫《古文孝经孔传》义疏,并对经学亦即儒家经典历代的传注之学有着深湛的研究。因而向玄宗提出“行孔废郑,于义为允”的建议。
1702049561
1702049562
宰相宋璟等不以为然,奏与诸儒质辩。博士司马贞等阿意,共黜其言。司马贞认为:
1702049563
1702049564
其古文二十二章,元出孔壁,先是安国作传,缘遭巫蛊,世未之行。荀昶集注之时,尚有孔传,中朝遂亡其本。近儒欲崇古学,妄作此传,假称孔氏。辄穿凿改更,又伪作闺门一章。刘炫诡随,妄称其善。且闺门之义,近俗之语,非宣尼之正说。(88)
1702049565
1702049566
并罗列《孔传》“文句凡鄙,不合经典”的若干例证,断定其为“近儒诡说”,“妄作此传”,“非孔旧本”,因之不可扬孔抑郑,要求“郑注与孔传,依旧俱行”。请二家兼行,惟子夏《易传》请罢。诏可。于是郑注与孔传得以并行于世。
1702049567
1702049568
后值长子贶为太乐令,犯事配流。子玄诣执政诉理,上闻而怒之,由是贬授安州都督府别驾,卒于任所,时年六十一。
1702049569
1702049570
知几“领国史且三十年,官虽徙,职常如旧。礼部尚书郑惟忠尝问:‘自古文士多,史才少,何耶?’对曰:‘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故史者少。夫有学无才,犹愚贾操金,不能殖货;有才无学,犹巧匠无楩柟斧斤,弗能成室。善恶必书,使骄君贼臣知惧,此为无可加者。’时以为笃论。知几善持论,辩据明锐,视诸儒皆出其下”(89)。知几勤于著述,“自幼及长,述作不倦”,朝廷每有论著,必居其职。曾预修《三教珠英》、《文馆词林》、《姓族系录》以及预修《唐书实录》等,皆流传于当代,有文集三十卷。知几卒后数年,玄宗敕令河南府遣人就家抄写《史通》以进,读而称善,追赠工部尚书,谥曰文。(90)
1702049571
1702049572
《旧唐书传论》论知几及其学派诸人曰:“刘、徐(坚)等五公,学际天人,才兼文史,俾西垣、东观,一代粲然,盖诸公之用心也。然而子玄郁结于当年,行冲彷徨于极笔,官不过俗吏,宠不逮常才,非过使然,盖此道非趋时之具也,其穷也宜哉!”(91)这一评价应该说是公允切当的。《新唐书论赞》则批评知几曰:“何知几以来,攻诃古人而拙于用己欤。”(92)
1702049573
1702049574
二、刘知几的史学
1702049575
1702049576
刘知几在幼年起开始研读史书,至晚年完成等身著作,致力于史学研究达50年之久,著述之丰,堪称巨子。与人合作编撰的史书计有:《高宗实录》二十卷、《中宗实录》二十卷、《则天皇后实录》三十卷、《三教珠英》一百三十三卷、《姓族系录》二百卷、《唐书》八十卷。自力完成的著作计有《刘氏家乘》十五卷、《刘氏谱考》三卷、《睿宗实录》十卷、《刘子集》三十卷、《史通》二十卷。兹根据现有资料及历代的研究成果,对刘知几史学的主要特点与贡献,择其犹要者概述如下。
1702049577
1702049578
首先,刘知几对以往史学进行了全面总结。
1702049579
1702049580
中国史学传统,源远流长。然而知几之前,所谓史学,实为历史事件之载记、人物言行之纂述,以及史评史论之总称;唐代之前,可称史学评论的,有《后汉书·班彪传》所载班彪对过去重要史籍的论述,然仅500余字;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中有《史传篇》,叙述从孔子至东晋这一时期史学发展的情况,也仅1300余字。《文心雕龙义证·史传》篇卷首詹锳《义证》引纪昀评曰:“彦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当行,此篇文句特烦,而约略依稀,无甚高论,特敷衍以足数耳。学者欲析源流,有刘子玄之书在。”又引范文澜案语曰:“《史通》专论史学,自必条举细目;《文心》上篇总论文体,提挈纲要,体大事繁,自不能如《史通》之周密。”“至於烦略之故,贵信之论,皆子玄书中精义,而彦和已开其先河。”认为刘勰不仅史事当行,而且“深得史迁著述之遗意”,“尤得史法之精微。後世子玄作《史通》,盖即此意扩言之者”。(93)余读《文心》书,亦以为范当而纪非。今按,子玄《史通》实为对刘勰并及以前学者关乎史学的论述,有所继承、总结,发展而成。因之,若论内容之丰富,体例之完备,包揽之广泛,自成一系统的体系,当然要首推知几《史通》一书,堪称名副其实的史学或史学评论专著,实开中国史学评论的新学风。甚至亦可说自知几《史通》起,中国始有史学。
1702049581
1702049582
刘知几不仅是对唐代以前史学业绩进行全面总结的第一人,同时也是对中国史学新体系提出建设性意见的第一人。刘知几将中国历代史学流派,概括为六家二体,溯其源流,疏其得失,第一次给予较为全面的批评。
1702049583
1702049584
刘知几《史通》开宗明义,第一章便将我国浩如烟海的史书,分成“六家”与“二体”:记言之《尚书》家、记事之《春秋》家、编年之《左传》家、分国别的《国语》家、纪传的《史记》家和断代的《汉书》家。以此六家统领中国史学发展的全局,诚足以纲维群史,而将前代所有的史书体例概括殆尽。并指出:“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在众多“体式不同”的史学体裁中,惟经年纬月,铨次分明的编年体和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最具生命力。故于叙“六家”之后,复作《二体篇》,为史书体例,竖起了编年,纪传两大支柱。编年体为左丘明传《春秋》所创制;纪传体则为司马迁著《史记》所立。此后遂成为我国史学体裁的主要潮流。并指出纪传、编年二体,各有所长及所短:编年体“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理尽一言,语无重出,此其所以为长也”。但于人物的记载多所遗漏,“故论其细也,则纤芥无遗;语其粗也,则丘山是弃。此其所以为短也”。纪传体则“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此其所以为长也。”但其短处在于“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编次同类,不求年月”,缺乏清晰的时间概念。因此认为这两种著史体裁应该并存不可偏废。
1702049585
1702049586
《六家》《二体》两篇史论,对自古以来的众多史书体例和体裁,做出穷源镜委,脉络分明的概括总结。刘知几尚是第一人。虽然魏征的《隋书·经籍志·史部》,已将史学从经学中划分出来,使之成为典籍中一个独立的门类和学科,开拓了独立发展的空间,但对史学的功用及主要概念范畴,尚未做出清晰的阐释。《史通》则“辨其指归”,“殚其体统”,透过对史学源流及史体的剖辨,从此将史学的概念建立起来。刘知几在《史通·补注篇》中说:
1702049587
1702049588
至若郑玄、王肃,述《五经》而各异,何休、马融,论《三传》而竞爽。欲加商榷,其流实繁,斯则义涉儒家,言非史氏。
[
上一页 ]
[ :1.70204953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