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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家》《二体》两篇史论,对自古以来的众多史书体例和体裁,做出穷源镜委,脉络分明的概括总结。刘知几尚是第一人。虽然魏征的《隋书·经籍志·史部》,已将史学从经学中划分出来,使之成为典籍中一个独立的门类和学科,开拓了独立发展的空间,但对史学的功用及主要概念范畴,尚未做出清晰的阐释。《史通》则“辨其指归”,“殚其体统”,透过对史学源流及史体的剖辨,从此将史学的概念建立起来。刘知几在《史通·补注篇》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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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若郑玄、王肃,述《五经》而各异,何休、马融,论《三传》而竞爽。欲加商榷,其流实繁,斯则义涉儒家,言非史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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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虽然郑玄、王肃的经说及何休、马融对《春秋三传》的辨析虽然不同,但尚属章句训解,经义发明,与史学仍然大异其趣。而史学的特征在于:“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而叙事则须“识事详审,措辞精密”,“告诸往而知诸来者”。(94)目的在于“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95)。点出了史学的特有功能与作用。并进一步申论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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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子夏曰:“《书》之论事也,昭昭然若日月之代明。”扬雄有云:“说事者莫辨乎《书》,说理者莫辨乎《春秋》。”然则意复深奥,训诂成义,微显阐幽,婉而成章,虽殊途异辙,亦各有美焉。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既而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学者,皆先曰《五经》,次云《三史》,故经史之目,于此分焉。(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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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尚书》、《春秋》涵意深奥,而儒者诂训成义,婉而成章,是为经学,和史学的叙事不同。但《尚书》、《春秋》亦为叙事之冠冕与龟镜,《史记》与《汉书》就是继承了这一叙事传统。而《尚书》乃左史载言之书,《春秋》为右史记事之史,至于《左传》并兼言事,刘知几认为是叙事的最高标准。因将“疏通知远”之《尚书》,“属辞比事”(97)之《春秋》纳入史学的范围。所以他说“文籍肇创,史有《尚书》,柔远疏通,网罗历代”,而“夫子修《春秋》,记二百年行事。三传并作,史道勃兴”(98)。因以《尚书》和《春秋》为著史叙事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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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刘知几针对以前学界一致认为《春秋》只是经书而言之的,刘知几并未因此而否定《春秋》同时也是一部经书。因而为《春秋》为春秋正名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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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之修《春秋》也,乃观周礼之旧法,遵鲁史之遗文,据行事,仍人道,就败以明罚,因兴以立功,假日月而定历数,藉朝聘而正礼乐,微婉其说,志晦其文,为不刊之言,著将来之法,故能弥历千载而其书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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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春秋》之前的“百国春秋”,即非单纯地记载本国和他国“赴告”的史实,还要加之以是非善恶的评价。故而《国语·楚语》记载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韦昭注曰:“以天时纪人事,谓之春秋。”又曰“为之陈有明德者世显,而闇乱者世废”的道理。孔子正是继承发扬这一传统,使用独创的简要笔法,突显了《春秋》褒贬的作用和意义,使之成为道德训诫和著史记事的圭臬。知几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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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家者,其先出于左丘明。孔子既著《春秋》,而丘明受经作传。盖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后人。(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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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地承认《春秋》经传,是通过史事所传授的仍然是“经旨”。可见经书的意旨,也是著史必须遵行的法则。著史重视实录之外,也要兼具“劝善惩恶”的褒贬功能。所以其在《史通·史官建置篇》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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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惧,南史至而贼臣书,其记事载言也则如彼,其劝善惩恶也又如此。由斯而言,则史之为用,其利甚博。(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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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几认为《春秋》虽然属于经书,然其作为史书的社会功用则更为显著,而儒者诂训成义,斐然可观,但毕竟和史学的叙事不同。但《尚书》、《春秋》仍然是叙事的冠冕与龟镜,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就是继承这个叙事的传统。因此,他在叙述史学源流时,《六家篇》首列《尚书》、《春秋》二家。并据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认为“古之史氏区分有二焉:一曰记言,一曰记事”。《尚书》是载言之书,《春秋》是记事之史,至于《左传》并兼言事,刘知几认为是叙事的最高标准。《史通·六家篇》“左传家”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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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左传》之释经也,言见经文而事详传内,或传无而经有,或经阙而传存。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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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几所以偏好《左传》,不仅因为《左氏春秋》是他家的家学,十二岁就由他父亲讲授《左传》,当时虽未能深解,却可略举其义,后来更博观义疏,故其颇以“精此一经”(101)自负。因而在《史通》中有《申左》一篇,畅论左氏三长,其中三长之一,就是丘明既躬身为太史,除读鲁国文集外,并“博总群书,至如梼杌、纪年之流,郑书、晋志之类,凡此诸籍,莫不毕睹。其《传》广包它国,每事皆详”(102)。因此称誉《左传》叙事“世称实录”。并且特详当代行事,《史通·申左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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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是周礼之故事,鲁国之遗文,夫子因而修之。至于实录,付之丘明,用使善恶毕彰,真伪尽露。向使孔《经》独用,《左传》不作,则当代行事,安得而详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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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详实记载当代行事,这也是刘知几偏爱《左传》的另一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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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左传》是古文家言。自来是经今古文争议最激烈的一部书。争议的焦点由于对经书中心人物孔子,彼此持不同的看法。今文学家认为孔子是素王,六经大部分是孔子所作,是孔子托古改制的手段。六经文学是糟粕,其中的微言大义,才是精旨所在。古文学家认为孔子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圣人,删《诗》《书》、订《礼》《乐》、著《春秋》的目的,是为了将这份文化遗产传授于人。所以,孔子是古代文化的保存者,也是史学家。(103)因此,就古文学家而言,认为经书多属历史或典章制度的记载。《周礼》和《春秋左传》,一是制度,一是历史。杜预的《左传集解》,就突出了这种历史意味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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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申左篇》注引杜预《左传集解·释例》称:“凡诸侯无加民之恶,而称人以贬,皆时之赴告,欲重其罪,以加民为辞。国史承以书于策,而简牍之记具存。夫子因示虚实,故《左传》随实而著本状,以明其得失也”,对于夫子“因示虚实,故《左传》随实而著本状,以明其得失也”,刘知几认为“杜氏此释实得《经》《传》之情者也”(104)。以史贯穿经传,并以此作为解释《春秋》经传的依据。自杜预开始的以史学诠释《春秋》的治学路向,为刘知几继承与发扬,不仅扩展到《尚书》和《周礼》,并作了全面系统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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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当时将经书视为历史或典制的记录,是古文学家的基本精神。杜预以史为基点对春秋经传所作的诠释,以及西晋太康三年汲冢书的发现,引起学术界震撼。由于新出资料大异经传,经书的许多传统看法因之得到修正,同时引发出不少新观点。刘知几曾以《纪年》、《琐语》所载《春秋》时事与《左传》相校,发现多与左氏相同。因而说“向若二书不出,学者为古所惑,则代成聋瞽,无由觉悟也”(105)。所以,汲冢书的出现不仅影响了杜预对《春秋》经传的解释,使之成为经史互通的桥梁,加速了史学脱离经学的进程。裴松之注《三国志》,从而由明理的经注形式,转变为达事的史注。刘知几将《尚书》、《春秋》纳入史学的领域,并以疑古、惑经的形式进行批判。也是受到自杜预开始以史解经,从而脱离单纯以理解经这一经学传统所影响,并对史学展开全面系统地论述,使中国史学从此得以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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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提出了良史必备的条件,如“史学三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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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几认为,作为史学家,必须具备“史学三长”。“三长”即“史才,史学,史识”。所谓“史才”,是指表达史事见解和把握史料素材的能力。面对浩如烟海的繁杂史料,进行分析、组织、整理、加工亦即如何驾驭的能力,谓之史才。所谓“刊勒一家,弥纶一代,使其始末圆备,表里无咎”(106)。如无相当的治学能力,难当此任。且史才与文才不同,史家撰史,必须言出有据,不可私意杜撰,而文士撰文,则着意于润饰辞藻,“逐文字而略于事实”。文人撰史,往往“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而失实,流宕而忘返,无裨劝奖,有长奸诈”(107)。唐初所设史馆,史职多为文士充任,文人修史遂成为惯例,而才识兼备的史家反遭排挤,亦即所谓:“自世重文藻,词宗丽淫,于是沮诵失路,灵均当轴”。“遂使握管怀铅,多无铨综之识;连章累牍,罕逢微婉之言。”(108)从而形成史坛文史混淆,是非难辨的局面。因此,主张史家之文与文士之文应加以区别。虽然优秀的史家亦应具备描摹物象的生花妙笔,而一部史著则要求必须文质并茂,方堪负此“不刊之业”的重任。故而亦须重“质”,亦即必须以“求真”、“可信”为本。所谓“学”,则指具备渊博的历史知识,熟知丰富的历史资料,所以《史通》一再强调史家必须广搜博采。但是,如果一位史学家没有判别史料真伪精粗和价值高低大小的能力,那么,纵然掌握有丰富的史料,也是枉然,充其量只不过是“藏书之箱箧”而已。所以刘知几在《史通》里再三强调要“善择”,具有鉴别史料真伪精粗的鉴识能力,亦即史识。知几论史家应有“才、学、识”三长。其中史识,还应包括一个人的“识度”,亦即知几所谓“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知几还强调说:“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尚无敌者矣。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明确指出,三长莫重于史识,史识即秉笔直书,忠于史实的高尚品德和无畏精神。因之主张史家能“彰善贬恶,不避强御”方为上乘,否则是不足取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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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几就这样对史学的性质、范畴、体例、方法与技巧,以及良史所应具备的条件,进行了全面系统的阐发与论述;划分了史学与经学乃至文学的分野,使史学成为一门真正独立的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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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以儒家伦理为史论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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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几以儒家伦理思想为其史论的内涵,这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不为人们所理解。《史通》一问世,便遭到毁誉不一的评价,批评的。同时代的柳灿即以刘知几议驳过当,而著《史通析微》以反对之。《新唐书》则批评他勇于“攻诃古人”,却拙于检察自己。宋初孙何更著《驳史通》十余篇,纠其谬误。明代于慎行著《史通举正论》,抨击知几“好奇自信,抱见深文,小则取笑于方家,大则得罪于名教”。尤其《疑古》、《惑经》两篇,更是后人评议的焦点。清钱大昕指斥刘知几“于迁固已降,肆意觝排,无所顾忌,甚至疑古惑经,诽议上圣”。因之被后人“目为名教罪人,自是百世公论”。但又分析说:知几“三为史官,再入东观,思举其职,既沮抑于监修,又见嫉于同列,议论凿枘,不克施行,感愤作《史通》内外篇”。因对史局制度及权臣的干涉不满,所以“但以祖宗敕撰之本(指唐初所撰六史),辄加弹射,又恐谗谤取祸”,于是“阳为狂易侮圣之词,以掩诋毁先朝之迹”。实为自知“蚍蜉撼树,言匪由衷,柳翳隐形,志在避祸,千载之下,必有心知其意而莫逆者”。同时又认为:“然刘氏用功既深,遂言立而不朽,欧、宋《新唐》,往往采其绪论。”(109)颇能以辨证的观点看待和分析问题。黄叔琳则直斥《疑古》、《惑经》是“非圣无法”的“邪说淫辞”,并力主删去其中部分篇章。纪昀在《书浦氏通史通释后》的跋语中说:“《史通》,号学者要书。其间精凿之论,足拓万古之心胸;而迂谬偏激之处亦往往不近人情,不合事理,宜分别观之。”并在《史通削繁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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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之书,诚载笔之圭臬也,顾其自信太勇,而其立言又好尽。故其抉摘精当之处,足使龙门失步、兰台变色,而偏驳太甚、支蔓弗剪者亦往往有之,使后人病其芜杂,罕能卒业;并其微言精义亦不甚传,则不善用长之过也。(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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