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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长于经术,而且所作碑传对策,善于化用经典,对策已见前引,兹不具论。此处仅引其一封书札对《易传》的论述,以窥一斑。《易系辞传》有云:“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对此张说评论曰:“孔云:‘穷神知化,德之盛者’,神不可穷而穷之,是神合于我;化不可知而知之,是化为我用,唯此二义,系庄生亦未始尽言焉。”(121)张说拈出孔子“穷神知化”一语,加以诠解,以为“神”“化”不但可“穷”可“知”,且可为我用。认为孔子之言,即以善于言化著称的庄子亦所未及。妙悟入神,可谓发千古未发之覆,诚所谓“精义探系表之微”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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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的思想与文学成就,主要表现于其所奉敕撰作颂铭碑志之中。歌功颂德的同时能将儒家的仁义训诫融化其中,所谓“左右王化,粉饰盛时”正此之谓也。至于碑志,本属国史之笔,出自张说手笔的碑铭,更是大气磅礴,议论生风,儒道经术贯通其间,雄才逸气溢出言表,文句则骈散间出,论赞则酣畅淋漓。“报德教忠”(122),足传不朽。无愧思想领袖,文坛巨擘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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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注重经术,但又主张博学,在给“乡人谓之曾子”的张希元文集所作《序》时,首先赞扬文集作者的学问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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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帷覃思,穿墙嗜古,蓬山芸观之书,群玉悬金之记,鲁宫藏篆,汲冢遗编,无不日览万言,暗识三箧。博学吞九流之要,处盈若虚。雄辩敌四海之锋,退藏於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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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宫藏篆,汲冢遗编”之外,还要博通“九流之要”。正因为张希元博极群书,胆略识见高出常人,“故得雄飞白简,鹰扬丹笔”,白简专指弹劾奸佞的奏章,丹笔是指修史的才能。可见张说论文对渊博学问的重视。继则阐述文与道,言与政的关系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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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言者志之所之,文者物之相杂。然则心不可蕴,故发挥以形容;辞不可陋,故错综以润色。万象鼓舞,入有名之地;五音繁杂,出无声之境:非穷神体妙,其孰能与於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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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贤有通德之教,疾恶存署背之文。继轨前途,遇物成兴,理关刑政,咸归故事之台;义涉箴规,尽入名臣之奏。发言而宫商应,摇笔而绮绣飞。逸势标起,奇情新拔,灵仙变化,星汉昭回。感激精微,混韶武於金奏;天然壮丽,綷云霞於玉楼,当代名流,翕然崇尚。(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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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言辞文章,不仅要“理关刑政”,“义涉箴规”,还须辞采飞扬,合乎声律,要有“奇情新拔”,“感激精微”的充沛情感,展现“逸势标起”,“天然壮丽”的气势与风度。认为惟其如此,方可“穷神体妙”,使“万象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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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张说与陈子昂专尚“风雅”的不同,张说是文质并重论者,其固然注重礼乐王道的思想内容,向往汉魏风骨,但对晋宋以来文章的形式美,并不一概否定,而是十分重视文才之于儒道的意义。如其在《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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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知气有壹郁,非巧辞莫之通;形有万变,非工文莫之写;先王以是经天地,究人神,阐寂寞,鉴幽昧,文之辞义大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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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则天久视之後,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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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朝廷对文辞的重视,右职大臣,无不以“精学为先”,“无文为耻”。至于“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则应视为张说心目中的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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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其在《齐黄门侍郎卢思道碑》中进一步阐述儒学与文才的关系说:“至于求己励学,探道睹奥,思若泉涌,文若春华,精微入虚无,变化合飞动,斯固非学徒竭才仰钻之所逮也。”在探道睹奥的前提下,文才高者,对道的体认、阐述,可以“思若泉涌”,精微入神,极尽变化之妙,这就不是对儒道“竭才仰钻”者所可及了。于此可见作为儒士,才之难得,文之可贵。张说认为自仲尼之后,历代文才之士如屈宋、贾、马、王、扬,以迄南北朝之沈、谢、徐、庾,温、邢、卢、薛等,“皆应世翰林之秀者也,吟咏性情,纪述事业,润色王道,发挥圣门,天下之人,谓之文伯”。岂独“吟咏性情,纪述事业”,圣门王道,亦须仰赖文章予以润色发挥。因而说:“千数百年,群心相尚,竟称者若斯之鲜矣,才难不其然乎?”“润色王道,发挥圣门。”也是张说倡导为文的宗旨和提携后进的标准,所以张九龄曰“乃知宗匠所作,王霸尽在,及公大用,激昂后来,天将以公为木铎矣”(125)。后来在盛唐展现非凡才华的诗人文士,无不受张说的影响和经过二张的奖掖与提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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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揄扬复古,奖掖文儒的最直接的成果便是产生出历代诗歌之冠的盛唐诗风及中唐以后的第二次古文运动。这当然与二张不遗余力地倡导文体改革,培养并引荐后进文儒有关。开元二十二年前后,张说门生孙逖知贡举,取人有颜真卿、李华、萧颖士、赵骅等。这些文章高手,都成为天宝年间文章复古的干将。还有诗坛的杜甫李白孟浩然等,亦皆引为复古的同调,当李林甫擅权黜抑文士之际,亦正是复古风气愈挫愈勇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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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从学术思想、文章体势、直至声韵格调,气象境界的全方位复古运动。古意古道古风古辞与今时今事今人今物相遇合,所产生的却是万古常新的唐代诗文,二李(翰、华)、萧、梁(肃)古文的危言傥论,李杜王孟抒发的盛世悲歌,都是足以代表盛唐气象的时代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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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的复古情结,是十分深重的,当其按边巡防军务倥偬之际,对于复古事业犹且梦萦魂牵,《与褚先生书》曰:“自授军镇躬当夷狄,出入以驰突为群,坐卧以戈剑为友,翰墨都废,典籍生尘。时凭梦魂,一见宫阙,每忆朝侣,邈若云天。愧乏武才,供国粗使,岂望立明主之侧,陈先王之道哉?”(126)应该说,“陈先王之道”,复文章之古,是由张说倡导,并由后继者延续发扬,终竟确立为与儒家道统并列的文统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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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复古,其实只是对过去特定时间中特定事物的追慕,如向往三代的淳朴和谐,如倾心于周孔的制礼论道等等,皆是因为现实中,浇伪日甚,政刑紊乱,异端昌炽,文教荒废所致,思欲援引古道恢复古文,期以对现实状态有以更张改变之。取过去所有之优良传统,甚至某项制度,而为今时已失且亟需者损益规复者,以拯时济世补偏救敝而已。此即谓之复古矣,岂是尽行恢复古代社会之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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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古代,即是已经定格的历史,而一切历史都是只可以复述,而不可能在现实中再现,因为任何人也不可能起周孔于九原,移古初于当今,即是说“古”是不可能“复”的。一切复古或对古的复制,其实都是对古代传统经验的借鉴,都是在现实时空条件下对古代某一优良传统的再创造。只能说是借鉴或继承古时的某一价值观念或文化传统,用以在现实中指导新的实践活动而已。于物质层面而言,肯定是古不如今;但是在精神层面,经过历史检验,证明其合理性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却可以用于调整现实秩序中的失范与偏颇。鉴古所以证今,执古之既有以制今之所失,现实才会更加合理。古今中外所有大的时代进步,都与复古有着绝大联系,汉唐盛世的出现以及欧洲文艺复兴莫不如此。以为“复古”即是倒退,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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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封禅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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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复礼乐,是张说最大的心愿,这可从其岳州《赦归道中作》的诗中可以看出:“复是三阶正,还逢四海平。谁能定礼乐,为国著功成。”(127)张说最大的功业,也许就体现在礼乐制度的制定上了。《开元礼》及《唐六典》这两部模仿古代礼法的高文典册,都是在张说提议下开始制作的,所谓“佐佑王化,粉泽典章,成一王法”(128),即是指此而言。两部礼典虽然都没有在其生前完成,但开创谋划之功,实不可没。张说倡导礼乐的另一事迹,便是主持泰山封禅大典。也是其立足儒家政教,“润色王道”,“粉饰盛时”政纲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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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复礼乐,是清平之治的主要标志,《礼记·乐记》有云:“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129)封禅泰山,则是其中最隆重盛大的典礼。司马迁《封禅书》曰:“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并引《管子·封禅篇》封禅礼起于无怀氏的三皇时代,然太史公只断自尧舜。认为“厥旷远者千有馀载,近者数百载,故其仪阙然堙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所以《封禅书》主要记述秦汉的封禅活动。封禅的仪程据张守节《史记正义》与司马贞《索隐》所释:封为筑坛“祭天”,禅为除土“祭地”,“登封报天,降禅除地”(130),然后勒石纪铭,即谓之封禅,多在泰山顶峰和山下小丘进行。但东晋袁宏则从意义上解释说:“崇其坛场,则谓之封;明其代兴,则谓之禅。然则封禅者,王者开务之大礼也。德不周洽,不得辄议斯事;功不弘济,不得髣佛斯礼。”(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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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禅泰山,是属于古代国家祭祀的大典,具有严格的条件与规定,并非受命君主皆可施行。据刘向《五经通义》云:“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禅梁父,荷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132)封禅与上古以来的尊天思想有关,王者皆认为自己是承荷天命而王。不过还可以从其天命观中看到“民”的影子,所谓天命,实则就是民意的曲折体现。如《尚书·周书》载武王伐殷所作《泰誓》云:“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133)封禅则是向天汇报自己“理群生”的政绩。“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这里所谓“报群神”,按刘向的说法:“神之大者,曰昊天,上帝其佐曰五帝,王者所以祭天地何?王者父事天,母事地,故以子道事之。”“王者所以因郊祭日月星辰,风伯雨师山川何?以为皆有功于民,故祭之也。”(134)这种对自然神灵的崇拜,似乎也不是盲目的迷信,而是因为天地日月、风雨山川“皆有功于民”。而且其功用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妙,故尊之以为神灵,祭祀以报答之。如果说封禅的积极意义,那就是在于让统治者明白,还有一个地位高于其上的天在,而天是不可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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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司马彪论封禅曰:“自上皇以来,封泰山者,至周七十二代。易姓则改封者,著一代之始,明不相袭也。继世之王巡狩,则有修封以祭而已。”“且唯封为改代,夏少康、周宣王,由废复兴,不闻改封。”所以秦至西汉的泰山封禅,惟有始皇与武帝各一次。东汉光武帝“欲因孝武故封”,淡化“易姓而王”的改订,强调“登封告成,为民报德,百王所同”的特色,以示自己为西汉政权的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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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于封禅,历代都有大儒反对,如梁朝许懋向梁武帝进谏曰:“封于泰山,考绩柴燎,禅乎梁甫,刻石纪号。此纬书之曲说,非正经之通义也”,并说出“若是圣主,不须封禅;若是凡主,不应封禅”(135)的至理名言。其次是隋代文中子王通之说。《新唐书·礼乐志》曾引其言曰:“封禅,非古也,其秦、汉之侈心乎?”(136)可谓一语中的。故马端临《文献通考》认为“太史公作《封禅书》,则以为古受命帝王未尝不封禅,且引管仲答齐桓公之语,以为古封禅七十二家,自无怀氏至三代俱有之,盖出于齐鲁陋儒之说,诗书所不载,非事实也。当以《文中子》之言为正”(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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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唐代,贞观、永徽以迄开元都曾多次讨论封禅,只是太宗没有果行罢了。如果说高宗封禅,还是继承太宗未竟之志,向天下宣示大唐革命成功,训致太平,行其告成之典。那么,唐玄宗继高宗东封泰山后,再次封禅,即使国家已达致太平盛世,但并不符合《五经通论》封禅“易姓而王”的规定,大概即是援引光武帝继汉武之后而封禅的先例。何况其前武后亦曾改国号为周,并且在嵩山行过封禅大典,政权几至颠覆。所以此次封禅泰山,含有向天下昭示天命已复的用意。其实用封禅宣示政权的合法性,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司马彪曰:“帝王所以能大著于后者,实在其德加于人,不闻在封矣。”(138)如贞观年间的议封禅,唐太宗就曾说过:“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阙封禅之礼,亦可比德于尧舜;若百姓不足,夷狄内侵,纵修封禅之仪,亦何异桀纣。”又曰:“礼云,‘至敬不坛’,扫地而祭,足表至诚,何必远登高山,封数尺之土也!”侍中王珪赞扬太宗之言为“德音”,深“明封禅本末”。秘书监魏征则曰:“升中之礼,须备千乘万骑,供帐之费,动役数州。户口萧条,何以能给?”太宗深嘉征言。但是,劝行封禅的中外章表不绝,太宗还是同意了房玄龄颜师古等人的意见,准备东封。只是因为“是年两河水潦,其事乃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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