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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秉笔持简侍于啖先生左右十有一年,述释之间,每承善诱,微言奥指,颇得而闻。嗟乎,神不与善,天丧斯文,笔削才终,哲人其丧。是以取舍三传,或未精研,《春秋》纲例,有所遗略,及赵氏损益,既合《春秋》大义,又与条例相通,诚恐学者卒览难会,随文睹义,谓有二端,遂乃纂于经文之下,则昭然易见。其取舍传文,亦随类刊附,又《春秋》之意,三传所不释者,先生悉于注中言之,示谦让也。淳窃以为既自解经,理当为传,遂申己见,各附于经,则《春秋》之指,朗然易见。(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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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纂例》、《辨疑》两书是按照啖、赵二人所定义例,加以扩充,重加编著而成。所谓《集传》即是取舍三传旧说,所谓“集注”即指啖赵新说,并陆淳所加注释。《辨疑》则是“摭三家得失,与经戾者,以啖、赵之说订正之”。至于《春秋微旨》,则先列三传异同,参以啖、赵之说,而断其是非。其《春秋微旨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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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尼之心,尧舜之心也;宣尼之道,三王之道也。故春秋之文,通於礼经者,斯皆宪章周典可得而知矣。其有事或反经而志协乎道,迹虽近义,而意实蕴奸,或本正而末邪,或始非而终是,贤智莫能辨,彝训莫能及,则表之圣心,酌乎皇极,是生人以来未有臻斯理也,岂但拨乱反正使乱臣贼子知惧而巳乎!(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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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三传所释,介于疑似之间隐微莫辨者,并委曲发明,故曰微旨。可知这部书为陆淳自撰。但每条必称“淳闻于师曰”,以示不忘本。啖赵之学卒赖陆淳之书而光大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汉儒以来,言《春秋》者惟宗三传,三传之外,能卓然有见於千载之後者,自啖氏始,不可没也。”但又认为陆淳“党王叔文”,“然则其与不通《春秋》之义者,相去无几耳”(187)。斯论大谬,啖赵陆之学,本在通经致用,迨至陆淳躬逢永贞革新,为之思想领袖,欲用《春秋》之义,改革德宗敝政。然权在叔文、执谊,而顺宗病危,机缘万变,谋之不臧,遂至于败。是以宗元叹惜曰:“先生道之存也以书,不及施于政;道之行也以言,不及睹其理。门人世儒,是以增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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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新《春秋》学派的思想特色及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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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学派在中唐几乎产生移易一世的作用,而且并不因永贞革新的失败而削弱其学术影响。嗣后更为宋儒所发扬光大,成为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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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给《春秋》所下的定义是“因史制经,以明王道”,认为《春秋》是孔子的历史哲学,是用以阐明王道政治,为后世创立法制的著作。啖赵陆三儒的新颖学说,因之引起处在危机存亡之际士大夫阶层的普遍注意。在永贞诸君子中,吕温(和叔,又字化光)是陆淳的入室弟子,先是尝与其族兄书曰:“夫学者,岂徒受章句而已,盖必求所以化人。”“所曰《春秋》者,非战争攻伐之事,聘享盟会之仪也,必可以尊天子,讨诸侯,正华夷,绳贼乱者,某愿学焉。”学则学救世化人之学,而《春秋》正是这样一部经典。后竟如志,得游陆氏之门,其曰:“某以弱龄,获谒於公,旷代之见,一言而同。”其对《春秋》及师说的评价即是:“正大当之本,清至公之源”;“实欲以至公大当之心,沃明主之心”(188)。后来柳宗元解释说:“当者,大中之道也”。柳宗元则是从吕温处获知《春秋》之道的。其在《祭吕衡州温文》中说:“宗元幼虽好学,晚未闻道。洎乎获友君子(吕温),乃知适于中庸,削去邪杂,显陈直正,而为道不谬,兄实使然。”(189)遂认为《春秋》之书虽然久行于世,但是“《春秋》之道久隐,而近乃出焉”。其在《答元饶州论〈春秋〉书》中言及其与陆淳《春秋》学之因缘曰:先是在“京中于韩(泰)安平处始得《微旨》,和叔处始见《集注》,恒愿扫于陆先生之门。及先生为给事中,与宗元入尚书同日,居又与先生同巷,始得执弟子礼。未及讲讨,会先生病,时闻要论,常以易教诲见宠。”(190)陆质卒后,柳宗元又从凌准处尽得陆淳之书,伏而读之,颇得要领。如评陆淳解“纪侯大去其国”义,“见圣人之道与尧舜合,不惟文王周公之志,独取其法耳”。柳宗元虽是永贞诸君子最晚拜识陆淳的一人,但对陆淳思想的领会也最为深刻,所以能对陆淳此条经解给予如此高度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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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春秋·庄公四年》经“纪侯大去其国”之文,三传各有诠释。《左氏传》在叙述纪、齐结怨始末后曰:“纪侯大去其国者,违齐难也”;《公羊传》以“大去”为灭。认为经文是褒贤齐襄公复九世仇,而贬斥纪侯灭国为罪有应得;《榖梁传》则认为大去者,是举国从之而去意,“不言灭而言大去国者,不使小人(齐襄公)加乎君子(纪侯)。《公》、《榖》二传所解虽然相反,但皆未说出其所以然。与《春秋》三传不同,陆质对经文“纪侯大去其国”的解释是:“诸侯去国之美,莫过于纪侯。”(191)“大”是褒崇意,“大去其国”,即是赞扬纪侯的去国精神。陆淳述其闻于师之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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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君死社稷,先王之制也。纪侯进不能死难,退不能事齐,失为邦之道矣,春秋不罪其意何也?曰天生民而树之君,所以司牧之,故尧禅舜,舜禅禹,非贤非德莫敢居之。若捐躯以守位,残民以守国,斯皆三代以降,家天下之意也。(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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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纪侯主动放弃君位和封国,既使自己得以保全,也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这是最大的美德,符合尧舜时期“公天下”的思想。从而批判诸侯割据势力为守住君位和封国,互相攻伐,既使自己丧命,也使百姓遭殃,皆是自三代“家天下”始所造成的祸患。陆质舍传求经,借古讽今,既赋予经文以颂扬“公天下”之新意,又斥伐了自三代以来“家天下”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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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柳宗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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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吴郡人陆先生质,事其师友天水啖助洎赵匡,能知圣人之旨,故《春秋》之言,及是而光明,使庸人小童,皆可积学以入圣人之道,传圣人之教,是其德岂不侈大矣哉!(其《春秋》三书),明章大中,发露公器,其道以圣人为主,以尧舜为的,包罗旁魄,膠轕上下,而不出于正。其法以文武为首,以周公为翼,揖让升降,好恶喜怒,而不过乎物。既成,以授世之聪明之士,使陈而明之。故其书出焉,先生为巨儒。(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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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元曾认为:“近世之言理道者众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无焉。”“故道不明於天下,而学者之至少也。”(194)但是自陆淳表彰师说,《春秋》之言,圣人之道,从而易知易晓;而《春秋》三书,彰明大中之道,揭示为学之方,使知圣人微言大义,在于远追尧舜,效法文武周公,虽千变万化,“不出于正”;喜怒好恶,“不过乎物”的中道。故而堪称“巨儒”。其将《春秋》之道归结为“大中之道”,的确把握了新《春秋》学的特质。宗元又于《答元饶州论政理书》中称元藇“兄通《春秋》,取圣人大中之法以为理”(195)。刘禹锡亦有“素王立中区之教,懋建大中”(196)之言。皆足说明《春秋》、“大中之道”和现实政治的关系。日本学者齋木哲郎认为:“素王”为春秋学之概念,这也表明大中之说也是由春秋学生发出来。今按,大中之说本由《尚书》“洪范九畴”之五的“建用皇极”而来,《孔传》:“皇,大;极,中也。凡立事当用大中之道”。而陆淳正是用“皇极”来表述“大中”思想的,如前引《春秋微旨序》即云:“春秋之文”,“其有事或反经而志协乎道”,“贤智莫能辨,彝训莫能及,则表之圣心,酌乎皇极”。皇极大中之道遂成为辨识善恶、衡量正邪的尺度。大中之文虽不见于《春秋》经传,但《春秋》经文,乃至三传释经,尤其是新《春秋》学,随时运用并贯穿着大中之道的精神,则是确定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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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之论《春秋》曰:“圣人作《春秋》,不过直书其事,而善恶自见。”又曰:“《春秋》传例多不可信,圣人纪事,安有许多义例?”(197)朱子之论似有未审,圣人与中正之道冥合,或可“直书其事,而善恶自见”。后之学者,安可不寻其义例而循之乎?义例者何?标准也。何谓乎标准?中正之道也。《春秋》之所以褒,所以贬,所以讥,所以美,必先有一中正标准横亘胸中,尔后据事评判,方可通其变而不失其正,反常礼而能合于权。陆淳所谓“变而得中”(198)者,皆是也。赵匡至谓《春秋》宗旨即是“兴常典也,著权制也”。两者皆以“大中”为标准,应是明确无疑的。至是,而为革新派取为施政的基本价值理念,也就无足为怪了。新《春秋》学派认为孔子《春秋》“用二帝三王法,以夏为本,不壹守周典”,“二帝三王法”的核心即是“允执厥中”,而且施政的最高目标即是尧舜之治。饶有兴味的是:顺宗的《即位赦文》中亦有“思与群公卿士,方伯连帅,祗若丕训,惟怀永图,内熙庶绩,外宏至化,以弼予理,臻於大中”的致治理想。可见,永贞革新与春秋大义之间的密切关联,绝非偶然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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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舜及夏商周三代之法的思想基础是“允执厥中”的皇极大中之道,而在政治上的表现则是递相救弊的所谓“王道”之治。这一点,啖助已经阐述得十分清楚,其以《春秋》宗旨为“立忠为教,原情为本”的“救世之弊,革礼之薄”说,目的即在于“拨乱反正,归诸王道”,挽救“礼坏乐崩”的乱世,重建王道的社会秩序。所谓“立忠为教”,的“忠道”,其基本含意是忠厚、忠诚、忠信等义项,从夏商周以迄春秋,是从不分阶级上下,尽人皆应遵行的准则。汉代以后,则主要指忠君的思想与行为。啖助据孔子之言,将“寡怨于民”作为其主要内涵,将忠道与“王道”思想联系起来,强调的是统治者对待生民的忠厚之道。而所谓“原情为本”的情,也应该是指人之常情。是说立教立事皆应推原人情,要“以诚断礼”,不要净作逆天违人的事情。例如前揭陆淳对“纪侯大去其国”的解说,批判家天下守位残民之意,即是这一思想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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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秋》学派对王道之治的具体论述,见于陆淳所记啖助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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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民以定赋,量赋以制用,于是经之以文,董之以武,使文足以经纶,武足以御寇。故静而自保,则为礼乐之邦,动而救乱,则为仁义之师。今政弛民困,而增虚名以奉私欲,危亡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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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记赵匡之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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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税者国之所以治乱也,故志之。民,国之本也,取之甚,则流亡,国必危矣,故君子慎之。(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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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把“民本主义”作为王道思想的内容,告诫统治者:勿蹈剥民以奉私欲的危亡之道。赵匡亦认为《春秋》之作,目的在于救世,即“尊王室,正陵僭,举三纲,提五常,彰善瘅恶,不失纤芥,如斯而已”(200)。啖助更说:“夫子之志,冀行道以拯生灵也。”在“尊王室,正陵僭”的同时,啖助主张可兴“仁义之师”;而赵匡却具有普遍非战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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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曰:《春秋》纪兵曷无曲直之辞与?曰:兵者,残杀之道,灭亡之由也,故王者制之。王政既替,诸侯专恣,於是仇党构而战争兴矣。为利为怨,王度灭矣。故《春秋》纪师无曲直之异,一其罪也。不一之,则祸乱之门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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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春秋》无义战”,《春秋》经於征伐行为虽有诸多区别,但实质上是没有曲直之别的。因为但凡“用兵,皆‘乱’之大者也。‘次’(驻师曰次)犹不可,况侵、伐乎”(201)。认为战争是社会纷乱至极的表征,首先殃及的是百姓。若评判对错曲直,则自认有理的一方便会以兴师讨罪名义,肆行杀伐;而且容易导致雠仇相报,国无宁日。因此,所有的战争侵伐都不值得鼓励,甚至被侵伐者也必须为战争的兴起背负责任。当然,这只是针对内战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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啖、赵、陆的《春秋》学,对大中至正之道的标举,随处表现为通权达变的思想主张。如“反经合道”、“变而得中”等,既肯定事物的发展有其常规,又主张在久行生弊之时,则应使用反常合道的方法予以变革,使反诸正。赵匡论政治改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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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者,以保邦也,中才守之,久之而有弊,况淫君邪臣从而坏之哉!故革而上者比于治,革而下者比于乱,察其所革,而兴亡兆矣!(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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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的高明之处,在于并不认为所有的改革都是值得肯定的,有革而上者,有革而下者,要在“察其所革”,则改革之成败、或兴或亡,从而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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