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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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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复(993—1057),字明复,晋州平阳人。四举进士不第,遂退居泰山之阳,聚徒讲学。鲁之学者,自石介以下,皆师事之。【27】在范仲淹和富弼等人的举荐下,被召为国子监直讲、迩英殿祗候,后因事坐贬。久之,复为直讲,迁殿中丞,卒于任上。据《宋史》载:“复既病,韩琦言于仁宗,选书吏,给纸笔,命其门人祖无择就复家得书十五万言,录藏秘阁。”【28】孙复以经学见长,现存的著述有《春秋尊王发微》、《孙明复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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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载、二程直承孟子不同,孙复对荀子、扬雄、王通、韩愈等,也极为推重,认为他们在传承周孔之道的功绩上,与孟子相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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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之所为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吾学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三十年,处于今之世,故不知进之所以为进也,退之所以为退也,毁之所以为毁也,誉之所以为誉也。【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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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复对孟、荀、扬、韩等人的推尊,固然是其个人思想兼收并蓄的表征,但同时也反映出此时的儒学思想宗主未明的基本状况。宗主未明,则于义理之精粹处,难于深透,因而亦难成一影响深远的思想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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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孙复在上面这段文字里,没有提及董仲舒。【30】而在《董仲舒论》中,却对其推崇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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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时大教颓缺,学者疏阔,莫明大端。仲舒煜然奋起,首能发圣道之本根,新孝武之耳目。上自二帝,下迄三代,其化基治具咸得之于心,而笔之于书。将以缉乾纲之绝纽,辟王道之梗涂矣。故其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凡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息灭邪说,斯可谓尽心于圣人之道者也。噫!暴秦之后,圣人之道晦矣。晦而复明者,仲舒之力也。彼孟轲、荀卿,当战国之际,虽则诸子纷乱,然去圣未远,先王之典经尽在;扬雄处新室之间,虽则大祸是惧,然汉有天下滋久,讲求典礼,抑亦云备,故其微言大法盛于闻见,揭而行之,张以为教易尔。若仲舒燔灭之余,典经已坏,其微言大法希于闻见,探而索之,驾以为说,不其难哉?况乎暴秦之祸甚于战国之乱与新室之惧耶?然四子之道一也。使易地而处则皆然矣。【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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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董仲舒的功绩,孙复主要着眼于其“天人三策”中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而从所处的时代处境看,董仲舒于暴秦燔灭之余、经典散亡之后倡明儒学,比起孟子、荀卿、扬雄等人,更要艰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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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复对既有的经学传统驳辨甚严,这与他在儒学流脉上的包容态度适成对照。在论及当时被立为取士标准的诸家传注时,孙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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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以王弼、韩康伯之《易》,左氏、公羊、穀梁、杜预、何休、范宁之《春秋》,毛苌、郑康成之《诗》,孔安国之《尚书》,镂板藏于太学,颁于天下。又每岁礼闱设科取士,执为准的。多士较艺之际,一有违戾于注说者,即皆驳放而斥逐之。复至愚至暗之人,不知国家以王、韩、左氏、公羊、穀梁、杜、范、毛、郑、孔数子之说,咸能尽于圣人之经耶?又不知国家以古今诸儒服道穷经者,皆不能出于数子之说耶?若以数子之说咸能尽于圣人之经,则数子之说不能尽于圣人之经者多矣。若以古今诸儒服道穷经皆不能出于数子之说,则古今诸儒服道穷经可出于数子之说者亦甚深矣。【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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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段文字里,孙复对汉晋以来最为通行的各家传注的权威性,提出了根本的质疑。欧阳修曾说:“先生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33】而此种“不惑传注”的精神,实际上也是宋代经学的一般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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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尊王发微》一书是孙复经学成就的集中体现。此书“上祖陆淳,而下开胡安国,谓《春秋》有贬无褒,大抵以深刻为主”。【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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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孙复认为凡《春秋》所记皆寓诛贬之意,故其注说,往往于看似寻常之处,生发出严正的“微言大法”。如对鲁隐公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一条,孙复注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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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日不言朔者,凡日食言日言朔,食正朔也。言日不言朔,失其朔也。言朔不言日,失其日也。不言日不言朔,日朔俱失也。威三年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庄二十五年六月辛未朔,日有食之,食正朔也。此年二月己巳,日有食之;僖公十二年三月庚午,日有食之,失其朔也。威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失其日也。庄十八年三月,日有食之;僖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日朔俱失也。此皆历象错乱,摄提无纪,周室不纲,太史废厥职,或失之先,或失之后。《夏书》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故《春秋》详而录之,以正其罪。【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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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法在古代的共同体生活里,作为使共同体生活成为可能的基础,一直是礼乐制度的核心要素。律历又是度、量、衡的标准的由来。【36】故历法的淆乱,对于古代的共同体生活,是有着根本性的破坏作用的。因此,《春秋》在记载日食出现时,完全依据鲁国史书,不加修订,其目的正在于记录当时“历象错乱”的情形,以正史官废职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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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隐公“五年春,公观鱼于棠”一条,《发微》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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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鱼非诸侯之事也。天子适诸侯,诸侯朝天子,无非事者,动必有为也。故孟子曰:“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是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隐公怠弃国政,春观鱼于棠,可谓非事者矣。【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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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侯有其职守所在,凡百举动,皆需有为而发。隐公于春季省耕的时节,观鱼于棠,无疑是怠忽职守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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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春秋尊王发微》也并不一味地追求“苛议”。比如,对于历史上争议颇多的卫灵公世子蒯聩,就力主罪不在蒯聩,而在于“贪国叛父”的卫出公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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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赵鞍帅师纳卫世子蒯聩于戚。夏四月,卫灵公卒,卫人立辄。辄者,蒯聩之子也,故晋赵鞍帅师纳蒯聩于戚。其言于戚者,为辄所拒不得入于卫也。案定十四年,卫世子蒯聩出奔宋。灵公既卒,辄又已立,犹称曩日之世子蒯聩当嗣,恶辄贪国叛父,逆乱人理以灭天性。孔子正其名而书之也。……故蒯聩出入皆正其世子之名,书之所以笃君臣父子之大经也。不然,贪国叛父之人,接踵于万世矣。【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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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条注释,是与《论语》里相关的条目相互印证的。孙复的这一段议论,并非出于对蒯聩个人处境的了解和同情,而是根于对《春秋》笔削原则的理解和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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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春秋》之绝笔于获麟,孙复的注解深婉动人,对孔子当时心绪的推阐,可谓别具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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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狩未有言其所获者,此言西狩获麟何也?伤之也。孔子伤麟之见获与?孔子伤圣王不作,圣道遂绝,非伤麟之见获也。然则曷为绝笔于此?前此犹可言也,后此不可言也。天子失政,自东迁始;诸侯失政,自会湨梁始。故自隐公至于湨梁之会,天下之政,中国之事,皆诸侯分裂之;自湨梁之会,至于申之会,天下之政,中国之事,皆大夫专执之。自申之会,至于获麟,天下之政,会盟征伐,皆吴楚迭制之。圣王宪度,礼乐衣冠,遗风旧政,盖扫地矣。周道沦胥,逮此而尽。前此犹可言者,黄池之会,晋鲁在焉。后此不可言者,诸侯泯泯,制命在吴,无复天子会盟征伐之事也。是故《春秋》尊天子,褒齐晋。褒齐晋所以贬吴楚也,尊天子所以黜诸侯也。尊天子黜诸侯,始于隐公是也。褒齐晋贬吴楚,终于获麟是也。呜呼!其旨微哉!其旨微哉!【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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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所记录的二百四十余年的历史,是西周创立以来所建立的种种礼乐宪度、遗风善政“扫地”、“沦胥”的过程。会盟征伐之权,由诸侯降至于大夫,由大夫降至于吴、楚之类的蛮夷之国。由齐、晋伯主天下诸侯,虽于王权亦为僭越,然终是华夏之邦,容或有可挽之势,至吴、楚制命诸侯,则周道绝矣。此前犹可以周王朝之礼乐宪度绳约之,此后则并此底线之准绳亦从根本上失其效用。天下的彻底失范,使得《春秋》式的诛伐也丧失了根据和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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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尊王发微》虽确有“深文锻炼”之弊,但总体说来,议论大都严正有据。此书对北宋儒学的基本历史观的塑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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