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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北宋文化兴起的原因,邓广铭先生归结为如下几点:其一,是经济的因素,“士族地主势力之消逝,庶族地主之繁兴,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农业生产的大发展,交通运输工具的日益完备,商品经济的日益发达”;其二,是技术的因素,“刻版印书事业之由创始而渐盛行,造纸技术日益普及、提高,这都使得书籍的流通量得以增广扩大。到宋初,大部头的儒书和佛道典籍都能结集刊行,则一般乡塾所用的启蒙通俗读物的大量印行流传自可想见”;其三,是科举制度的影响;其四,则是文化政策的作用,“北宋的最高统治者们没有对文化实行专制主义。”【63】而北宋文化的兴盛即是这些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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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外缘性的因素无疑与北宋文化的兴起以及士大夫精神的自觉有密切的关联,但此种外缘性要素要造成某种内在的精神展开,必须以某种一贯的精神趋向为枢纽。换言之,正是某种一以贯之的精神趋向,才使得这些杂多的外缘性要素转化为单质性的力的关系,进而凝塑积淀为内在精神世界的提升以及由此而来的文化和思想成就。而在我看来,这一起枢纽作用的精神趋向,就是北宋士大夫精神气质里独有的“忧”。惟其忧积弱之时局,故能详于天下国家之利病,而有种种变革的企图和构想;惟其忧道德之不振,故能深于礼俗之兴弊,而对释老的蠹蚀有深刻的醒觉;惟其忧华夷之淆乱,故欲为中国之固有生活方式立一形上学基础;惟其忧价值之沦亡,故欲于六经中找寻重构价值信念的泉源。正是这个“忧”,引领历史主体深入其时代的困境,使得时代的种种有形的困扰实实在在地撞入他们无形的精神世界,并进而凝结为真正的思想和文化上的问题,凝结为种种精神上的创造和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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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的家国天下之忧可谓无所不至。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西夏事起,范仲淹受命宣抚延州、庆州等地,与韩琦等一道鼎持危局。举凡备边攻守所需,糜不殚精竭虑以筹划之。奖荐人才,一时名将如种世衡、狄青等,皆蒙其拔举推致。【64】其间所建攻守之策,深谋远识,令人叹服。如其《乞修京城札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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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京师无备,寇或南牧,朝廷必促河朔诸将出兵截战,万一不胜,则有天宝之患,朝廷将安往乎?昔炀帝盘游淮甸,远违关中,唐祖据之,隋室遂倾。明皇出幸西蜀,非肃宗立于朔方,天下岂复为唐矣?……臣请陛下速修东京,高城深池,军民百万,足以为九重之备。乘舆不出,则圣人坐镇四海,而无顺动之劳;銮舆或出,则大臣居守九重,而无回顾之忧矣。彼或谋曰:边城坚牢,不可卒攻;京师平坦,而可深犯。我若修完京师,使不可犯,则是伐彼之谋,而沮南牧之志矣。寇入之浅,则边垒已坚;寇入之深,则都城已固。彼请割地,我可弗许也;彼请决战,我可勿出也。进不能为患,退不能急归,然后困而挠之,返则追之,纵有抄掠,可邀可夺,彼衰我振,未必不大胜也。此陛下保社稷、安四海之全策矣。【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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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短短的一段议论,几乎勾勒出了后来靖康之乱的图景: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月金人入寇,至钦宗靖康二年(1127)正月徽钦二帝被掳,十四个月内两围京城,与范仲淹所言“京师平坦,而可深犯”若合符节。而如果按范仲淹的建言“修完京师”,使北方之势力面临“入之浅,则边垒已坚;入之深,则都城已固”的两难处境,那么,至少不会出现“女真……败盟南侵以来,驰突于无人之境,至一城则一城溃,一城溃则一路莫不溃”的局面。【66】而修完京城之议竟因“京师王者之居,高城深池,恐失其体”的议论而沮,臆见之祸国,信不虚也。对于西夏,范仲淹虽曾建攻守二策,【67】其实是力主守势的。这与他对整个时局的判断,以及对北宋藉以立国的所谓“家法”的深刻理解不无关联。【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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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三年,范仲淹入为参知政事。仁宗皇帝特开天章阁,召对赐坐,给笔札,令范仲淹、富弼等面陈疏奏,由是而有著名的《答手诏条陈十事》疏。其中提出了“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等十项政见,为变法张本。然而,庆历新政只维持了不到一年时间,便告夭折。【69】《十事》疏之议论,皆切中时弊,无疑是范仲淹的家国天下之忧的结果。从表面上看,《十事》疏所论颇有法家的意味,然深究其背后的精神趣向,则与申韩刑名法术之学有着根本的区别,【70】可以视为儒家政治思想在北宋的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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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十事》疏外,范仲淹还有变革官制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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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制,三公分兼六官之职,汉以三公分部六卿,唐以宰相分判六曹。今中书,古天官冢宰也,枢密院,古夏官司马也;四官散于群有司,无三公兼领之重。而二府惟进拟差除,循资级,议赏罚,检用条例而已。上非三公论道之任,下无六卿佐王之职,非治法也。臣请仿前代,以三司、司农、审官、流内铨、三班院、国子监、太常、刑部、审刑、大理、群牧、殿前马步军司,各委辅臣兼判其事。凡官吏黜陟、刑法重轻、事有利害者,并从辅臣予夺;其体大者,二府佥议奏裁。【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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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三公兼领六官的建议,是对宋代以来相权之削弱的调整和校正。而这一建议虽然切中时弊,但却从根本上触动了北宋立国以来的政治权力制衡原则,而这恐怕是庆历新政夭折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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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论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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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的政治生涯,始终伴随着朋党的非议。《宋史·范仲淹传》说:“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72】范仲淹以为,士大夫当以名节为重,故反道家之说而有《近名》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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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曰“名与身孰亲”,《庄子》曰“为善无近名”,此皆道家之训,使人薄于名而保其真。斯人之徒,非爵禄可加,赏罚可动,岂为国家之用哉!我先王以名为教,使天下自劝。……孔子作《春秋》,即名教之书也。善者褒之,不善者贬之,使后世君臣爱令名而劝,畏恶名而慎矣。夫子曰:“疾没世而名不称。”《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然则为善近名,岂无伪邪?臣请辩之。《孟子》曰:“尧舜性之也,三王身之也,五霸假之也。”后之诸侯,逆天暴物,杀人盗国,不复爱其名者也。人臣亦然。有性本忠孝者,上也;行忠孝者,下也;假忠孝而求名者,又次也。至若简贤附势,反道败德,弑父叛君,惟欲是从,不复爱其名者,下也。人不爱名,则虽有刑法干戈,不可止其恶也。武王克商,式商容之闾,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是圣人敦奖名教,以激劝天下。如取道家之言,不使近名,则岂复有忠臣烈士为国家之用哉!【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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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强调避名、远名,固然有其敦朴保真的用意,然而,对于一个社会共同体来说,这样的论调无疑是有害的。范仲淹在此明确地指出了名的社会功能,对名誉的爱惜对于每个人行为都构成某种约束的力量。而先王之所以“以名为教”,正是要发挥名的这种功能。对于由爱名而产生的伪善,范仲淹也做了深刻的分析。他援引《孟子·尽心上》五霸“假”仁义之名的论述,进而指出五霸虽“假”仁义之名,但较之后世那些“不复爱其名”的诸侯来说,还是要高尚得多。同样,“假忠孝而求名”的人,虽然不是真的有忠孝之心,但总还有所忌惮。而一旦人“不复爱其名”,那也就真的无所畏惮,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反道败德,弑父叛君”,无所不为了。这一论辩,与欧阳修的《朋党论》实为殊途同归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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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易义》的解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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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北宋的大多数儒者一样,范仲淹也非常重视《周易》。他的《易》学思想,主要集中在《易义》中。北宋易学家,如欧阳修、张载、程颐等,大都深受王弼《周易注》的影响,【74】尤其是在分析模式上。而范仲淹的易学在解释范式上却自成统系。在对《乾》卦的讨论中,他陈说了自己对《易》的理解,并对流行的解析方式提出了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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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上《乾》下,内外中正,圣人之德位乎天之时也。德内也,位外也。九二,君之德;九五,君之位。成德于其内,充位于其外。圣人之德,居乎诚而不迁。有时舍之义,故曰“见龙在田”;德昭于中,故曰“利见大人”,“天下文明”,君德也。圣人之位,行乎道而不息。有时乘之义,故曰“飞龙在天”;位正于上,故曰“利见大人”,“乃位乎天德”,于是乎位矣。或者泥于六位之序,止以五为君,曾不思始画八卦,三阳为《乾》,君之象也,岂俟于五乎?三阴为《坤》,臣之象也,岂俟于四乎?《震》为长子,岂俟重其卦而始见于长子乎?明夫《乾》,君之象,既重其卦,则有内外之分。九二居乎内,德也。九五居乎外,位也。余爻则从其进退安危之会而言之,非必自下而上,次而成之也。如卦言六龙,而九三不言龙而言君子,盖龙无乘刚之义,则以君子言之。随义而发,非必执六龙之象也。故曰易无体,而圣人之言岂凝滞于斯乎?【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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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弼依爻与位的关系解析《周易》的方式不同,【76】范仲淹的《易义》主要是依内外卦的关系来把握卦爻辞的内涵。而在他看来,内卦象征的是德,外卦象征的则是位。《乾》卦是“君之象”,因此,内卦指涉的是君德,而外卦指涉的则是君位。内外卦中起主导作用的是居中的爻位,即二和五。他不赞成那种“泥于六位之序”的作法,因为在那样的模式里,只以五为君位,那样就无法解释“始画八卦”时只有三个爻位的状况。只要把握了内外的关系,了解了二位和五位的意义,其余各爻就要从具体的进退安危的遭际来谈了,而不必一定要依循从下而上的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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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义》既建立起了以内外卦关系解《易》的一般原则,在具体的解析中,又着眼于内外卦的象征义来加以引申和展开。如论《萃》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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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泽处于地,《兑》为泽,《坤》为地。其流集矣。上说下顺,其义亲矣。物情和聚之时也。上以说临下,下以顺奉上,上下莫不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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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升》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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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地中生木,其道上行,君子位以德升之时也。夫高以下为基,木始生于地中,其举远矣。圣人日跻其德,而至于大宝;贤者日崇其业,而至于公圭。【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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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卦以泽在地中之象,来强调汇聚之义,又以上卦《兑》的本义“说”(即悦)与下卦《坤》的本义“顺”,强调居上位者的和悦及在下位者的承顺所带来的亲和之情,由此来解释此卦人物上下聚集之义。后一卦则以“地中生木”(《升》上坤下巽,而巽为木)之象,来比喻有德之人地位的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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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卦的关系,在《易义》中常常象征在上位者与居下位者的关系。如其解《损》卦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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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山泽通气,《艮》为山,《兑》为泽。其润上行,取下资上之时也。夫阳实也,阴虚也。下卦二阳,上卦二阴,取阳资阴,以实益虚者也。虚者反实,则实者反虚矣。然则下者上之本,本固则邦宁。今务于取下,乃伤其本矣,危之道也。损之有时,民犹说也。《兑》为说。损之无时,泽将竭焉。《兑》为泽。故曰:“川竭必山崩”,此之象也。【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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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卦的解释中,范仲淹首先用山泽的象征关系,指明此卦喻指的是“取下资上”的状况。接下来,他就将上下卦的关系直接等同为君主与臣民的关系,解释了此卦之所以为“损”的原因,在于“务于取下,乃伤其本”。进一步又用下卦《兑》所具有的“泽”的象征义,将其与取下无时与枯竭民泽联系起来。【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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