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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将这一时期的这两种关于人性的重要论述结合起来,即一方面,食色之欲为圣人与小人共有,另一方面,“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这一人性的内在倾向构成了对食色之欲的无节制的自然约制。比较前述霍布斯的人性论,苏轼此一时期的思考,非但毫不逊色,反而更要完善和周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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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四年,苏轼在黄州任上继述其父苏洵之志,完成了《东坡易传》一书,又依己意作《论语说》。【666】《论语说》中有一段关于人性的讨论,较嘉祐六年应制科所上诸论又增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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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性可乱也,而不可灭。可灭,非性也。人之叛其性,至于桀、纣、盗跖至矣。然其恶必自其所喜怒,其所不喜怒,未尝为恶也。故木之性上,水之性下,木抑之可使轮囷。抑者穷,未尝不上也。水激之,可使瀵涌上达。激者衰,未尝不下也。此孟子之所见也。孟子有见于性,而离于善。《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道者性,而善继之耳,非性也。性如阴阳,善如万物,万物无非阴阳者,而以万物为阴阳,则不可。……为善而善非性也,使性而可以谓之善,则孔子言之矣。【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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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段论述中,苏轼仍然承续了前期性不能有善恶的观点,但与前期论述不同的是,他以《易》为基础,对自己的见解给出了深入的论证和解释。性之所以不能“有善恶”,是因为性与善属于完全不同的概念层次。在《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注释中,苏轼对此有更为详尽的解说:“夫善,性之效也。孟子不及见性,而见夫性之效,因以所见者为性。性之于善,犹火之能熟物也。吾未尝见火,而指天下之熟物以为火,可乎?夫熟物,则火之效也。”【668】苏轼这一时期对孟子的批评,颇有些含混之处,《论语说》里指出孟子“有见于性,而离于善”,而《东坡易传》又说孟子是“不及见性,而见夫性之效”。事实上,我们不必纠缠于此种细节上的不一致,而应该透过此类表达,看到苏轼真正反对的是将性与善等同起来。在苏轼看来,性与善有本质的关联,但并不因此而将性视为善。从“性可乱也,而不可灭”以及“人之叛其性”这样的表述看,苏轼显然将善视为人的本质倾向。【669】因此,人为善就是诚其性,反之,即是叛其性。苏轼之所以要对孟子之性善论做出如此刻意深求的辨析,根本原因在于他认为正是孟子将性与善等同起来,从而间接地导致了荀子的性恶论。而这才是苏轼真正无法容忍的。在这种意义上,苏轼的人性论其实是对孟子性善论的补充和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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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这一时期的人性论思想与他关于阴阳和道的思想紧密关联。《东坡易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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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果何物哉?虽有娄旷之聪明,未有得其仿佛者也。阴阳交,然后生物,物生然后有象,象立而阴阳隐矣。凡可见者,皆物也,非阴阳也。然谓阴阳为无有可乎?虽至愚知其不然也。物何自生哉?是故指生物而谓之阴阳,与不见阴阳之仿佛而谓之无有者,皆惑也。圣人知道之难言也,故借阴阳以言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者,阴阳未交而物未生之谓也。喻道之似,莫密于此。……若夫水之未生,阴阳之未交,廓然无一物,而不可谓之无有,此真道之似也。阴阳交而生物,道与物接而生善,物生而阴阳隐,善立而道不见矣。【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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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不同于任何具体的物,是不可见的,但并不能因此而认为阴阳不是真实的存在。在苏轼看来,具体事物尚未产生之时的阴阳,是与道最近似的存在。因此,圣人以“一阴一阳”喻道体。但阴阳还不是道,只是“道之似”。阴阳相交而产生万物,万物产生以后,阴阳就隐去了。“物生而阴阳隐”这样的说法,颇有些含糊其辞,它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在万物产生以后,阴阳是否仍寓于万物之中。而后面“道与物接而生善”这样的表达,更易于让人产生这样的理解:有不与道接的物,道在物之外。朱子对此一论述的批评,不为无因。【671】从整段注释的上下文看,此种依照字面的直接理解,似乎并不能把握苏轼的本意。从下文中“善者,道之继”这一表述看,“道与物接而生善”应当理解为“道为物所继而生善”。但即使如此理解,道与物之间的关系,还是有割裂过甚之嫌。这与苏轼一定要在孟子的性善论外另立新说的宗旨密切相关。因为若道始终寓于物之中,并作为物之所以为物的根据,则性也应该始终寓于善之中,而为善之所以成善的根据。如此,则割裂了性与善之间的关系,使性自性,善自善,如苏轼一直所主张的那种人性论也就失去了其充分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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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注释《系辞》“生生之谓易”时,苏轼论述了道与易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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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因而有谓之生生。夫苟不生,则无得无丧,无吉无凶。方是之时,易存乎其中而人莫见,故谓之道而不谓之易;有生有物,物转相生而吉凶得丧之变备矣。方是之时,道行乎其间而人不知,故谓之易而不谓之道。【6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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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万物未生之时,既无得丧吉凶,则易虽存于其中,而人无从见易,因此只能称为道而不能称为易;在万物既生之后,得丧吉凶既生,则人只见其易,而不知道运行于其中。苏轼在这里又明确指出,道贯穿和运行于万物之中,只是此时道已不能称为道,而只能称为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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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性与道的关系,苏轼也有明确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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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性与道辨?曰:难言也。可言其似,道之似则声也,性之似则闻也。有声而后有闻邪?有闻而后有声邪?是二者,果一乎?果二乎?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又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性者,其所以为人者也,非是无以成道矣。【6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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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声和闻来比喻道和性,是极富意趣的:一方面,声是某种客观的存在;另一方面,没有闻这一人的主观接受性的参与,声也不成其为声。道和性的关系也是如此。道必须经由人的主体性,才能得到成就和实现。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同时也是道之成就和实现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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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人性论思想,可以最终归结在他对《系辞》“成性存存,道义之门”这句话的注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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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所以成道而存存也。尧舜不能加,桀纣不能亡。此真存也。是则道义所从出也。【6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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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是成道的基础,也是人的真存,而这一真存则是道义的根源。这一时期,尽管苏轼更强调性与善之间的分别,但其人性论思想的性善论色彩,非但没有因此而减弱,反而更为鲜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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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论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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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乐是苏轼思想的核心要素之一,同时也是他藉以理解孔子的重要线索。在《学士院试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论》中,苏轼论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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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春秋》者,礼之见于事业者也。孔子论三代之盛,必归于礼之大成,而其衰,必本于礼之渐废。君臣、父子、上下,莫不由礼而定其位。至以为有礼则生,无礼则死。故孔子自少至老,未尝一日不学礼而不治其他。以之出入周旋,乱臣强君莫能加焉。知天下莫之能用也,退而治其纪纲条目,以遗后世之君子。……凡《春秋》之所褒者,礼之所与也,其所贬者,礼之所否也。《记》曰:礼者,所以别嫌、明疑、定犹豫也。而《春秋》一取断焉。故凡天下之邪正,君子之所疑而不能决者,皆至于《春秋》而定。非定于《春秋》,定于礼也。【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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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是衡量一切人事的根本标准和尺度。天下大治,原因在于“礼之大成”;而天下混乱,则是由于“礼之渐废”。孔子之所以作《春秋》,正是要以礼的标准来衡度天下的邪正。礼的作用在于“别嫌、明疑、定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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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固然根植于人的内在本质,同时也是圣人制作的结果。而圣人之所以要制作礼乐,根本原因在于“物不可以苟合”。因为只要行事作为以便利为目的,希图一时的苟且之功,即使侥幸成功,其功业也必然短暂而易散。因此,圣人之所为必“详于其始”。【676】秦始皇“废诸侯、破井田”,其背后的政治哲学逻辑正是“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于便利”。【677】古代圣王并非不知此种便利,而是因为有更深远的考虑才制作礼义,以之作为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间关系的标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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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而治政,奔走而执事,此足以为君臣矣。圣人惧其相易而至于相陵也,于是为之车服采章以别之,朝觐位著以严之。名非不相闻也,而见必以赞。心非不相信也,而出入必籍。此所以久而不相易也。杖屦以为安,饮食以为养,此足以为父子矣。圣人惧其相亵而至于相怨也,于是制为朝夕问省之礼,左右佩服之饰。族居之为欢,而异宫以为别。合食之为乐,而异膳以为尊。此所以久而不相亵也。【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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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夫妇、朋友之际,莫不如此。正因为圣王为治,不希图一时之便利,不以苟且之功为目标,才能使天下维持恒久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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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表面上看,礼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的作用是强制性的。但如果能反其本而思之,则此种强制性不仅有其必要性,而且在根源上其实是每个人都不可缺少的内在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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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夫五常之教,惟礼为若强人者。何则?人情莫不好逸豫而恶劳苦,今吾必也使之不敢箕踞,而磬折百拜以为礼;人情莫不乐富贵而羞贫贱,今吾必也使之不敢自尊,而揖让退抑以为礼;用器之为便,而祭器之为贵;亵衣之为便,而衮冕之为贵;哀欲其速已,而伸之三年;乐欲其不已,而不得终日;此礼之所以为强人而观之于其末者之过也。盍亦反其本而思之?今吾以为磬折不如立之安也,而将惟安之求,则立不如坐,坐不如箕踞,箕踞不如偃仆,偃仆而不已,则将裸袒而不顾,苟为裸袒而不顾,则吾无乃亦将病之!夫岂独吾病之,天下之匹夫匹妇,莫不病之,则是其势将必至于磬折而百拜。由此言也,则是磬折而百拜者,生于不欲裸袒之间而已也。【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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