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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传》与《太极图说》都描绘了一幅生成论图景,前者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后者则言“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这两种“生”的意义是否相同?吴澄认为,前者是说卦画,后者是说造化,具体而言,则是:“言卦画,则生者生在外,有两仪时未有四象,有四象时未有八卦,朱子谓‘生如母之生子,子在母外’是也。言造化,则生者只是具于其中,五行即是阴阳,故曰‘五行一阴阳’,言阴阳五行之非二,朱子所谓‘五殊二实无余欠也’。阴阳即是太极,故曰‘阴阳一太极’,言太极阴阳之非二,朱子所谓‘精粗本末无彼此也’。朱子又言:‘生阴生阳之生,犹曰为阴为阳云尔,非是生出在外。’惟朱子能晓得《太极图说》之‘生’字与《易·系》‘舜之生’字不同。”【331】又说:“两仪四象八卦,渐次生出者也,非同时而有。太极阴阳五行,同时而有者也,非渐次生出。一是言卦画,一是言造化,所以不同。”【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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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澄对“生”字意义的区分未免过于强调《太极图说》与《易传》的差异。事实上,周敦颐并非完全不用“两仪”的讲法,所谓“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即是。而另一方面,《易传》也不单是说卦画,“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中的“两仪”也就是阴阳,“是生两仪”也就是指太极生阴阳,“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可以说是讲卦画,太极生阴阳则不是。按照吴澄的解释,《易传》是讲卦画,其中的“生”字是指生出在外,也就是说《易传》的太极生阴阳(即“是生两仪”)是讲卦画,其中的“生”字是指生出在外;《太极图说》是讲造化,其中的“生”字是讲具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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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太极生阴阳,在吴澄的解释下,《易传》与《太极图说》具有两种意义。就后一种讲法而言,太极生阴阳以及阴阳生五行,是指阴阳五行非二、阴阳太极非二,亦即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如果把这里的太极理解为元气,那么,这种讲法是符合吴澄所说的气生万物的情况的。但是就前一种讲法而言,太极生阴阳类似于母生子,是生出于外,这里的太极显然不应作元气解(否则两种讲法就变成一种讲法了),而只能解作道或理,那么太极生阴阳就意味着:道或理生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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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理在气先的逻辑出发,也不是不能推出理能生气这样的命题,例如朱熹就曾说过:“太极生阴阳,理生气也。”【333】问题是,按照理气不相离的原则,理能生气,但理仍然具于气中,而不应当是气生出其外。事实上,朱熹在说“理生气”之后,紧接着又说:“阴阳既生,太极在其中,理复在气之内也。”【334】可是,如果依吴澄以上的解释,《易传》的太极生阴阳是讲阴阳生出其外,亦即气生出于理之外,这是不符合吴澄自己所反复强调的“理气原不相离”的原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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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澄对《易传》与《太极图说》的“生”字的区分,本是述朱熹之说。因此,吴澄在此问题上的混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继自朱熹。朱熹在多数情况下是坚持理生气而理复在气之内,但有时他也说“气虽是理之所生,然既生出,则理管他不得”。【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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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图说》有关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的说法表明,在周敦颐看来,太极应该是有其动静的。自朱熹对《太极图说》的太极作出太极即理的解释,太极之动静就成为必须重新予以说明的问题:作为形而上之理的太极,究竟有没有类似于形而下之气的动静?如果有,是在什么意义上说的?如果没有,又怎么解释“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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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既认为太极是所以动静之理,那么,如果说太极便是动静,显然不可,那在朱熹看来“则是形而上下者不分,而‘易有太极’之言亦赘矣”。【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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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太极为所以动静之理而言,大体上可以说太极本体中包含动静(之理)。从一阴一阳之谓道而言,作为道的太极正体现于阴阳二气交错运行的过程之中,在此意义上大致可以说太极有动静。因此,要说到太极之有动静,朱熹就不得不借助于天命流行为中介:“太极之有动静,是天命之流行也,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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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本身未尝有动静,动静者不过是阴阳二气。理(太极)是气(阴阳)之主宰,理(太极)自身不动而其所主宰之气(阴阳)在动,这就让人自然地联想到人跨马或乘车的情形。事实上,朱熹也使用了乘机、跨马等比喻来说明太极动静问题:“盖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338】“阳动阴静,非太极动静,只是理有动静,理不可见,因阴阳而后知,理搭在阴阳上,如人跨马相似。”【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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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澄对朱熹有关气机的比喻作了进一步的发挥。首先,他肯定“盖太极无动静。动静者,气机也”,“太极不当言动静。”【340】接着,他解释说:“机犹弩牙弩弦;乘此机如乘马之乘。机动则弦发,机静则弦不发;气动则太极亦动,气静则太极亦静。太极之乘此气,犹弩弦之乘机也,故曰:‘动静者,所乘之机’,谓其所乘之气机有动静,而太极本然之妙无动静也。”【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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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熹那里,“乘此机”之“乘”的确是指承载之乘,但“机”具体何指并不明确。吴澄将“机”解成弩牙弩弦,这是作了自己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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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人跨马”还是“弩弦之乘机”,这些比喻都只是为了说明太极表面在动而实际不动这个意思。但是如果将这些比喻坐实的话,则似乎太极与阴阳是相伴而行的两个物事,这就并不符合太极与阴阳的本来关系。吴澄意识到弩弦弩机比喻的局限性,因此又特别提示:“然弩弦与弩机却是两物,太极与此气非有两物,只是主宰此气者便是,非别有一物在气中而主宰之也。机字是借物为喻,不可以辞害意。”【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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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太极自身为有动静,那么对太极就可以说有显有微,套用体用范畴就可以认为太极自身有体有用,即其无声无臭之微者为体,其流行变化之显者为用。吴澄既然用气机这个比喻说明太极自身无动静,当然就不承认太极自身有体用之分。他指出:“以冲漠无联声臭泯然为太极之体,以流行变化各正性命为太极之用,此言有病。盖太极本无体用之分,其流行变化者皆气机之阖辟。”【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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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自身不动而所乘之机动,似乎太极亦有动静,只是从这个近似的意义上可以说太极有动静。同样道理,太极之被指为有体有用也不过是就气机而言:“太极本无动静体用也,然言太极则该动用静体在其中。因阳之动而指其动中之理为太极之用尔,因阴之静而指其静中之理为太极之体尔。太极实无体用之分也。……(气机)有静时有动时。当其静也,太极在其中,以其静也,因以为太极之体;及其动也,太极亦在其中,以其动也,因以为太极之用。”【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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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论是动还是静,太极作为无形之理都存在于气机之中,并不因为气机之动就改变太极的冲漠无联声臭泯然:“太极之冲漠无联声臭泯然者,无时而不然,不以动静而有间,而亦何体用之分哉?”【345】这里包含了“动亦静,静亦动”的思想。周敦颐在《通书·动静章》中曾经说“神”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朱熹以“神”为“理”,《朱子语类》云:“‘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此言形而上之理也。理则神而莫测,方其动时,未尝不静,故曰‘无动’;方其静时,未尝不动,故曰‘无静’。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静而能动,动而能静。”【346】当气动时,理随气动而自身未动,此即“方其动时未尝不静”;当气静时,理随气静,而理作为使气静极复动的内在动因,含有动之几,此即“方其静时未尝不动”。归根结底,理自身并不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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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关于理之动静的思想为吴澄应用到太极之动静上:“至若谓‘太极之本体也,静者所以形容其无声无臭之妙’,此言大非。动亦一,静亦一,即无动一静二之可疑。盖误以太极之本然者为静,阴阳之流行者为动故尔。”【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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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动静范畴相连的是体用显微范畴,太极自身既无动静,也就意味着无所谓体之静、用之动,所以吴澄说:“今以太极之根抵造化者为体之静,阴阳五行变合化育者为用之动,则不可。”【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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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吴澄是认为体用动静这些范畴不可以用于太极概念本身。吴澄的这些讨论实际是对朱熹有关太极动静说法的一种补充,它对后来明代一些理学家产生了一定影响。如曹端(1376—1434)即认为,如果说理乘气动如人乘马,那么理的作用就完全表现不出来。他指出,即使就人乘马这个比喻来说,还应区分活人乘马与死人乘马的不同,朱熹所理解的人乘马实际上是死人乘马的关系,而曹端所理解的理的能动性则近于活人骑马。薛瑄(1389—1465)继承了曹端反对朱熹关于太极不自会动静的思想,认为,如果说太极无动静,则太极便成了“枯寂无用之物”,就不可能成为万物运动变化的根源,他与曹端一样主张“太极能为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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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性情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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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澄在综评历代性论时,对周、程、张、朱等理学大儒特别给予肯定:“荀、扬、韩子不知此理,皆指气质以为言,而各立一说以与孟子竞。呜呼!彼岂知孟子之所言视何者为性而指为何物哉?至我朝,欧阳公、司马公、苏氏、胡氏皆一代大儒,而于此犹不察焉,他何足责,信矣。……噫!孟子而后,向微周、程、张、朱数夫子,性学其泯矣。”【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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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说过,“凡性者,天之就也。”【350】扬雄则认为:“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也与?”【351】韩愈提出:“性也者,与生俱生者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者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352】不难看出,这三个人都是以性为与生俱来的东西。所以,吴澄认为,他们所说的性其实是气质。吴澄对周、张、程、朱等人的性说则甚表推崇,认为孟子性学因之而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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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澄对宋代理学的人性论遗产有一种自觉继承的意识。这种继承首先表现在,吴澄有关人性的论述,很大一部分是对张载、程颐等人的有关观点进行阐释,而他对张、程等人的阐释,又明显地可以看出朱熹的影响。此外,这种继承还表现在,吴澄自己对人性的正面论述综合反映了宋儒的主要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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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载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353】对这几句话,吴澄逐一作了诠释。关于“形而后有气质之性也”,吴澄认为,它是说“人之性本是得天地之理,因有人之形,则所得天地之性局在本人气质中,所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也’”。【354】在形是气质之性的成因这一点上,吴澄的解释与张载的原话一致。不过,张载所说的气质之性似乎是某种独立的东西,而在吴澄的解释中气质之性是局在气质之中的天地之性,二者意思微有不同。关于“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吴澄解释说:“气质虽有不同,而本性之善则一,但气质不清不美者,其本性不免有所污坏,故学者当用反之之功,反之如‘汤武反之也’之‘反’,谓反之于身而学焉,以至变化其不清不美之气质,则天地之性浑然全备,具存于气质之中,故曰‘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355】从张载原话似乎可以推出,如果不善反之则天地之性不存,这就似乎表明天地之性有失去的可能。吴澄的解释只承认本性有污坏的可能,虽然污坏却并未失去(或完全失去),因此,他把“存”释为“具存”。当然,张载的原话比较含糊,“存”既可以是相对于“失”而言,但解释为“具存”也未尝不可。关于“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吴澄的理解是:“气质之用小,学问之功大。能学者,气质可变,而不能污坏吾天地本然之性,而吾性非复如前污坏于气质者矣。故曰‘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356】“气质之性”中的“性”字是作名词,而“君子有弗性者”中的“性”字则是作动词,意为“以……为性”。张载原话是说君子不以气质之性为“性”。所谓“性”者,即比较稳定之规定性。张载此句所要表示的是气质之性的可变性或可塑性。吴澄则把这句话与学问之功联系起来,虽然张载原话中没有这个内容,但在强调气质可变这一点上,吴澄还是准确地把握了张载论旨的。总起来看,吴澄对张载论性语录的解释基本符合后者原意,且将其表达得更为明确和具体。这其中也反映出吴澄本人的一些理论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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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载不同,程颐直接把“性”系于“理”,提出“性即理”的思想,发展了传统的性善论:“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357】这里提出了所谓“理性”的概念。吴澄高度评价了程颐的这一思想:“程子‘性即理也’一语正是针砭世俗错认性字之非,所以为大有功。”【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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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程颐又有“气质之性”的说法:“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性一也,何以言相近?曰:此只是言气质之性,如俗言性急性缓之类。”【359】不过,这种“气质之性”并不属于程颐所理解的“性”,他所说的“性”是指“性即理”那种意义上的“性”(即所谓“理性”)。所以,程颐在提到“性急性缓“之后紧接着又说:“性安有缓急?此言性者,生之谓性也。”【360】为了有所区分,程颐将“理性”之“性”叫做“性之本”,而把“生之谓性”的“性”叫做“所禀”(也即“才”)。他说:“凡言性处,须看他立意如何。且如言人性善,性之本也;生之谓性,论其所禀也。”【361】又说:“性字不可一概论。‘生之谓性’,只训所禀受也。‘天命之谓性’,此言性之理也。今人言天性柔缓,天性刚急,俗言天成,皆生来如此,此训所禀受也。”【362】由此,程颐总结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363】这三句话成为理学人性论的经典表述,为以后大多数理学家所接受。吴澄则逐句做了疏解。关于“论气不论性,不备”,吴澄认为它是针对孟子所说的性而言的:“孟子道性善是就气质中挑出其本然之理而言,然不曾分别性之所以有不善者,因气质之有浊恶而污坏其性也。……盖孟子但论得理之无不同,不曾论到气之有不同处,是其言之不备也。不备者,谓但说得一边不曾说得一边,不完备也。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此指孟子之言性而言也。”【364】关于“论气不论性,不明”,吴澄理解为主要是针对荀扬世俗之说性者而言的:“至若荀扬以性为恶、以性为善恶混,与夫世俗言人性宽性偏性缓性急,皆是指气质不同者为性,而不知气质中之理谓之性,此其见之不明也。不明者,谓其不晓得性字,故曰‘论气不论性不明’,此指荀扬世俗之说性者言也。”【365】关于“二之则不是”,吴澄的理解是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不是彼此独立的两种性,毋宁说是一性之两面:“盖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两性字只是一般,非有两等之性,故曰‘二之则不是’。”【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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