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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的文以载道,强调的不仅是文须以道为内容,而且是道与文的水乳交融。有道之胸襟,发而为文章,自然清新自然。所用之功,在道德性命,在人格之养成,气韵之蕴蓄,非孜孜以文章技法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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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的这一作文规式,对以他为宗师的浙东儒士产生了很大影响,他的弟子如方孝孺等,皆以此为文章正法,皆以经学培正气,以正气润文章,以文章显道义。道与文并重,以深厚之学养自然发而为文。这是自何、王、金、许四先生而下,至黄溍、柳贯以来至于明代前期浙东诸儒遵循的一贯法则。许存仁、范祖幹、叶仪、揭傒斯、欧阳玄、郑谧、苏伯衡等,师弟授受,传承不绝。宋濂、方孝孺是实践这一法则的代表。这一脉实是吕祖谦中原文献之学、朱子涵养格物之学与文章之学的糅合。全祖望在论到宋濂的学术渊源及对后世的影响时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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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读文献(黄溍)、文肃(柳贯)、渊颖(吴莱)及公(宋濂)之文,爱其醇雅不佻,粹然有儒者气象。此则究其所得于经苑之坠言,不可诬也。辞章虽君子之余事,然而心气由之以传,虽欲粉饰而卒不可得。公以开国巨公,首倡有明三百年钟吕之音。故尤有苍浑肃穆之神,旁魄于行墨之间。其一代之元化,所以鼓吹修明者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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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一生制作宏富,诸体皆善,为一代文章大家,《明史》本传说他“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去书卷,于学无所不通。为文醇深演迤,与古作者并。在朝,郊社宗庙山川百神之典,朝会宴享律历衣冠之制,四裔贡赋赏劳之仪,旁及元勋巨卿碑记刻石之辞,咸以委濂,屡推为开国文臣之首”。【13】但人皆视宋濂为文章家,往往忽视他文章之学后面的经史背景,他作文规式中蕴涵的圣人心法。他的弟子对此反复申明,提醒人们注意及此,如在《宋学士文集》前十卷的跋文中,作为编者的门弟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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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平生以文章名天下,而其该贯群籍,穷极经史,蓄积浩穰,与古人争长者,人未必尽知之。纵或知而尊之,至其立心制行,敦大和雅,揆诸圣贤之道而无愧者,世固未必识也。于其大者不之识,而谓足以知文章,岂果能得其精微之意乎?【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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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可谓深知宋濂一生精神之言,此提醒也非多余。宋濂之学实糅合北山四先生所传之朱子学与吕祖谦中原文献之学,而成崇道理,尊文学,以道实文,以文辅道之学,在明初儒学中别开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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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宋濂的儒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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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中年时即不喜治产业而嗜书册,好为深湛之思。《年谱》记:“先生年三十,即以家事付子侄,朝夕从事书册,稍暇支颐看云,或披发行松间。遇得意时,辄击磐浩歌,声震林下,翛翛然如尘外。”【15】三十七岁入城东之青萝山读书,此时的思考多为天地万物之理与人格理想等形上问题,儒家与老庄并行。山居时所著《萝山杂言》代表了他此时的思想,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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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道,与天地并运,与日月并明,与四时并行。冲然若虚,渊然若潜,浑然若无隅,凝然若弗移,充然若不可以形拘。测之而弗知,用之而弗穷。唯其弗知,是以极微;唯其弗穷,是以有终。【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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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格。这样的人格,是儒家修养到极致而与庄子所描述的真人、至人统一。宋濂平生持守此人格,虽后来入朱元璋幕下为臣,晚年甚至遭遇诸多不幸,但这一理想却从未改变。对于世事浮沉,皆以老子所谓“婴儿”为榜样,处之以泰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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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见婴儿乎?目不留采色,故明全;耳不留音声,故聪全;舌不留苦甘,故味全。君子则之,养其聪,晦其明,忘其味,是之谓通原。通原则几乎圣人。不用则已,用则为天下独。【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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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吸收了周敦颐的“静一”之道,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萝山杂言》之短小隽永也似《通书》。他说:“守正莫过于一。一故弗贰,弗贰则明。明则神,神则无不通,天下之能事毕矣!是故圣人之学贵一。”【18】对于自己的人格及何以自处之道,他也定有规约。此规约与他以上所定的儒道合一的理想人格同一,一以道为根据:“不察察以自恃乎?不默默以求全乎?不赫赫以鸷翔乎?不缩缩以雉伏乎?能纯一乎?能绝外诱乎?能山立而海受乎?如是者谓之近道。”【19】这是他隐居时的思考结果,奠定了他一生的行为方向,这就是以收敛凝聚,积气养神,深根固本为主,颇有道家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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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十六年(1356),史馆诸公以国史院编修荐,宋濂固辞,入龙门山著书,欲为道士。【20】此意在给友人戴良的信中,吐露甚悉,称心之所安在山林而不在朝市,不耐礼法之拘检,公牍之烦劳,喜闻道士吐纳养生之言,欲叩师问道,不愿为官。【21】宋濂确曾入龙门山修炼,但却未曾为道士,只是谢绝人事,静心读书,澄志修炼。他此时作有《龙门子凝道记》二十四篇,【22】系统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与抱负,其中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大儒之忧世伤生,但又不愿贸贸然出仕莅事的复杂感情尽皆表露。《龙门子凝道记》所论甚广,多与他的根本思想有关,如在《天下枢》中论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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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观乎天,清明穹窿,日月之运行,阴阳之变化,其广矣,大矣。俯察乎地,广博持载,山川之融结,草木之繁芜,亦广亦,大矣。而此心直与之参,混合无间,万象森列而莫不备焉。非直与之参也,天地之所以位,由此心也;万物之所以育,由此心也。能体此心之量而践之者,圣人之事也,如羲、尧、舜、文、孔子是也。能知此心,欲践之而未至一间者,大贤之事也,如颜渊、孟轲是也。或存或亡,而其功未醇者,学者之事也,董仲舒、王通是也。全失是心,而唯游气所殉者,小人之事也,如盗跖、恶来是也。……心一立,四海国家可以治;心不立,则不足以存一身。使人人知心若是,则家可颜孟也,人可尧舜也,六经不必作矣,况诸氏百子乎?【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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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心的根本地位,给以极大强调。而所谓立心之法,则在学儒家之圣贤人物、典则政事。“周公、孔子,我师也;曾子、子思,吾友也;《易》、《诗》、《书》、《春秋》,吾器也;礼乐仁义,吾本也;刑罚政事,吾末也。四海之大,无一物非我也;一物不得其所,吾责也。夫然,故若天之覆也,地之载也。不知孰为天地也,孰为我心也,亦一而已矣。”【24】最完美的形态是心与天地万物翕合无间,浑然一体。这是学儒的最高境界,也是立人的最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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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龙门子凝道记》中,宋濂还对宋吴渊(称金陵,《宋元学案》卷七十七有传)以来几家学术进行评论,表明自己对于这几家学术的态度及自己的理想。他认为,学术当以孔孟儒学为正传。秦汉以后,正学失坠,至宋而正学复兴。吴渊之学,穿凿五经而傅会己说,甚至以佛家之说羼入经解,可以说矫诬圣人之教,假功利之说摇动天下。宋代学术不纯者,吴渊为其大宗。对苏轼的蜀学,宋濂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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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文辞气焰有动摇山岳之势,盖其才甚高,识甚明,举一世皆奔走之。恨其一徇纵横捭阖之术,而弗知先王之道。士之轻佻浮诞者恒倚之以为重,礼义廉耻,则弃去而弗之恤。使其得君,其祸天下有不在金陵下也。【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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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苏轼识见、文辞俱高,但心术不正,入于纵横捭阖之术,其学足以祸天下。对于永嘉叶适之学,宋濂表彰其崇尚经制,求合先王,注重以礼乐救拔流俗。但认为他忘大本而拘泥于细微,见诸行事者,皆缴绕胶固而无磊落俊爽之意,徒以辞章议论驰骋于一时,这是他的不足。但叶适立言纯备而不背儒学根本,这一点可传之后世而不废。永康陈亮之学,宋濂认为意气豪迈而学术有偏。在元末群雄逐鹿之时,其智数法术可以驾驭群雄,料敌制胜,其气势、志意又可以号召庸众,翕张声威,可为成功之一助。但儒家有德者之豪气,“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则非陈亮所可梦见。陆九渊兄弟的心学,宋濂认为,圣人本论心,圣人之学即心学。陆氏兄弟有见于此,以立大本、求放心为宗旨,心地透明,言行一致。其门下皆豪迈峭拔之人,无漫漶支离之病。这是他的长处。但陆氏兄弟尊德性有余而道问学不足,过于看重心而放松格物。对于张九成之学,宋濂认为,张九成风节清峻,足以为百世师表。但其学出于宗杲之禅,而借儒家言以文饰。儒学与佛教虽在向内求心方面有共同之处,但两家施用,却有天渊之别,不可混为一谈。陆九渊之学,某些方面可以说源自张九成。对以上几家,宋濂有褒有贬,而对吕祖谦的中原文献之学,宋濂则最为赞赏,认为能使古来相传之文献赖以不绝,并能稽考经典,充扩物理,订正史实,辅助世用,古来之善学者不出这几个方面。而且吕祖谦在成就朱子学的广大精微方面,也有补益之功,对这一点他尤其称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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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得濂洛之正学者鼎立而为三:金华(吕祖谦)也,广汉(张栻)也,武夷(朱熹)也。虽其所见时有不同,其道则一而已。盖武夷主于知行并进,广汉则欲严于义利之辨,金华则欲下学上达。虽教人入道之门或殊,而三者不可废一也。【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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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濂看来,儒家之学的核心就在这几个方面,三人的学术对此各有侧重,但可相互为用。持守其一而废其余,皆眼光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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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在对以上宋以来的主要学术派别进行评论之后,以心同理同作结,认为以上各派都是一心的不同表现,虽各有所缺,但皆有其足以为一派学术而自立于世的优长之处。在圣学濒亡、学术不正的时代,各派之一偏,皆有可取,皆可为圣学之助。宋濂更认为,不仅各个学派是一心的表现,即六经,也是一心的表现。六经皆心学。六经所言,不过一心之理的表现,六经中之各经,皆一心之理的不同方面、不同形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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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经皆心学也,心中之理无不具,故六经之言无不该。六经所以笔吾心之理者也。……人无二心,六经无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经有是言。心譬则形,而经譬则影也。无是形则无是影,无是心则无是经。其道不亦较然矣乎?【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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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之理内容是什么,具有何种性质,宋濂没有明确分疏,但从宋濂所得于师传者看,此理即朱子“理一分殊”之理。“理一”在他看来,就是宇宙根本之理,此理无所不包,分殊之理皆是此一理之表现。而此理之或一或殊,无非是心之阖辟。就其总相说,可谓一;就其别相说,可谓多。故宋濂既说人无二心,又说心具众理;其一其多,作用不同而有不同,故宋濂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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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天莫辨乎《易》,由吾心即太极也;说事莫辨乎《书》,由吾心政之府也;说志莫辨乎《诗》,由吾心统性情也;说理莫辨乎《春秋》,由吾心分善恶也;说体莫辨乎《礼》,由吾心有天序也;导民莫过乎《乐》,由吾心备人和也。【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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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即变易之本体,“政府”即政治之总揆。性情即比兴、美刺、郁发、忧乐之渊海。理主善恶,体主秩序,和主调谐。心之广大,莫能纪极,该贯万殊,而归于一。六经不过各因其所长,表现心的一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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