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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095 心既有如此之性质、如此之地位,则人的修养,全在一心。惟圣人得心之全体,故圣人即心即理。众人因私欲的妨害,各有偏蔽;祛蔽解偏,全在于六经之化导。宋濂借用《庄子》关于六经功用的说法,解说六经在化导人心方面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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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097 圣人复因其心之所有,而以六经教之:其人之温柔敦厚,则有得于《诗》之教焉;疏通知远,则有得于《书》之教焉;广博易良,则有得于《乐》之教焉;洁静精微,则有得于《易》之教焉;恭敬庄俭,则有得于礼之教焉;属辞比事,则有得于《春秋》之教焉。然虽有是六者之不同,无非教之以复其本心之正也。【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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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099 六经之化导,总的目的在修治此心,故千古圣学,可以说即是心学。心正则众事无不正,如将帅一正,卒伍无不从令。所以宋濂所谓“心学”,非道学中与理学派对立的心学派,而是儒学本身。儒学就是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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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01 宋濂由六经皆心学,反观历史上的经学,认为经学之不竞,完全由于心受湮蔽。他说:“大哉心乎!正则治,邪则乱,不可不慎也。秦汉以来,心学不传,往往驰鹜于外,不知六经实本于吾之一心。所以高者涉于虚远而不返,卑者安于浅陋而不辞,上下相习,如出一辙,可胜叹哉!”【30】他批评了两汉以来经学家对于经学的变乱:京房之易,溺于名数,《易》学遂偏。孔安国、郑玄专于训诂,《诗》《书》遂亡。董仲舒流于灾异,世遂不复有《春秋》。大小戴氏之《礼记》亦多未醇,世又安得有全《礼》?世人之心不正,全在于经不明。他所谓善学,是不泥传注,独抱遗经而用心体验;一言一辞,皆使与心相涵。如此真积力久,“始焉,则戛乎其难入;中焉,则浸渍而渐有所得;终焉,则经与心一,不知心之为经、经之为心也。”【31】在宋濂这里,经学不是进身之具,而是为己之学;研究经学不是只在文义上钻求,而是将心与经中之理相引证,最后心与经为一。以上关于经学与心学的看法表明,宋濂之学强调经学道学为一,强调广博学习的重要性,是中原文献之学与朱子学的统合。为学之方在以经治心,以心贯经。既不同于朱子的涵养格物,也不同于陆九渊的发明本心。他的为人、为学、为文,是元末明初金华之学的鲜明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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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03 宋濂也根据以上看法,对“儒”这一名称作了阐发,他的阐发涉及儒的起源,儒的派别与种类,孔孟儒学的本质所在等方面。他认为,儒的本义是柔儒,最早并非学派之名称。孔子告子夏曰:“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则儒有君子有小人,儒非高尚人格之谓。荀子之《儒行》,以儒专指君子,是托名以自尊。后人因荀子之说,将儒作为一种高尚人格的代名词,人渐渐自负为儒而希冀以此博得高名。后世“儒”的形象,渐渐演变为服饰、行为、人格特征上的某种类别,“其圆冠方履,儒也;其尧行舜趋,儒也;其掞藻擒华,儒也”。【32】宋濂主张将儒作为一种高尚人格的代名词,但须看其实在之言行,非只看外在的服饰、状貌。“实儒也,谓之儒可也;实非儒也,方有托之以为名高者。托之以为名高,岂儒者之事哉!”【33】宋濂将古往今来的儒分为七种类型:游侠之儒、文史之儒、旷达之儒、智数之儒、章句之儒、事功之儒,道德之儒。所谓游侠之儒,有威势,有高才,有制人之术,喜用强力胜人,用信义纠结人。如田仲、王孟。所谓文史之儒,载籍之繁浩如烟海,能采撷其精华,吸取其芳腴,剔除其糟粕,搜求其坠遗,孜孜于文字之中,矻矻于篇籍之内,博取当世之业,冀留身后之名。如司马迁、班固。所谓旷达之儒,思及造化之奥、宇宙之区,能齐万物,混三才,喜名理之辨,胸襟之寓。如庄子、列子。所谓智术之儒,推算时机,测度变化,察古今之业用,料未来之机运,心中蕴涵深厚,外表处之淡然。如张良、陈平。所谓章句之儒,擅专门之业,行党同伐异,以言求句,以句求章,以章求意,提要索隐,表幽宣滞,不越乎章句之间。如毛苌、郑玄。所谓事功之儒,以方略谋事,以劳佚御军,以政令使民,以功利治国,务求以勋烈显著后世。如管仲、晏婴。所谓道德之儒,备阴阳之和而不知其纯,涵鬼神之秘而不知其深,达万物之理而不知其运,言足以为世法,行足以为世表,人莫得而名焉。是为道德之儒。如孔子、孟子。【34】此七种儒,前六种皆有偏蔽,于大通之道皆未能达:游侠之儒长于气而弱于理,文史之儒长于文而弱于质,旷达之儒长于情而弱于纪,智数之儒流入诡诈而不知正道,章句之儒常陷于牵强附会而有乖于典籍,事功之儒经世之略有余而宅心仁厚不足。道德之儒,则人格之典范,事业之理想,为千万世所宗。七儒中,宋濂明以孔子为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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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05 我所愿,则学孔子也。其道,则仁、义、礼、智、信也;其伦,则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也。其事易知且易行也。能行之则身可修也,家可齐也,国可治也,天下可平也。我所愿,则学孔子也。【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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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07 这与他在《龙门子凝道记》篇末所述之学行志向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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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09 尽弃解诂文辞之习,而学为大人之事。以周公、孔子为师,以颜渊、孟轲为友,以《易》《诗》《书》《春秋》为学,以经纶天下为务,以继千载之绝学为志。子贡、宰我而下,盖不论也。学之积年,而莫有用之者,其命也夫!其命也夫!【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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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11 宋濂还认为,孔子创立的儒家为首出之学派,百家中无有能与之比肩者,司马谈以儒家与五家并列,荀子谓儒有大儒小儒,扬雄将儒定义为“通天地人曰儒”,都不足以知真正的儒。学至孔子,然后无愧于儒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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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13 宋濂立愿学孔子之志,于世人所习见之巧伪、圆滑之习,皆弃置不道,这在世俗之人看来显得有些迂阔,故人少有理解者。这一点在宋濂中年以前隐居读书时尤其突出。宋濂不为所动,执持愈坚,他曾剖白自己的心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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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15 龙门子性大拙而深迂,家人尤之,不变;其友又尤之,不变;其州里又尤之,不变;通一国又尤之,不变。……二三子其尚不知予哉!巧与通,吾岂不能哉?盖耻之弗敢行也。何也?巧则用机,用机则逐物,逐物则背道矣。通则徇世,徇世则丧己,丧己则失德矣。蚩蚩众民,夫岂知拙乃大巧,迂乃大通者耶?【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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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17 对世俗所奉行的滑软、圆转种种陋习进行批评,坚守其朴拙与迂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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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19 就以上宋濂对儒的阐述看,他所谓儒,有广狭二义。广义的儒,是有学说主张,有现实作为表显于世的士人。不拘其学说、行谊如何,皆可为儒者。狭义的儒,则专指孔子孟子所代表的儒家。历代的圣人,可归入此类。这样的儒者,实际上是理想人格的代称。表现虽不同,但皆不愧于理想人格,如三皇是儒而为皇者,五帝是儒而为帝者,皋陶、伊尹、傅说、周公是儒而为臣者,孔子是儒而为师者。表现不同,而其道则未尝不同。宋濂心目中的儒,陈义甚高,比历代所尊的儒者如荀子、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及宋之道学家还要高。所谓儒,在他是一个符号,一个寄寓了人格理想,积淀了文化内涵,蕴涵了功烈典范的符号。就这一点说,宋濂师法真儒,追求人格理想的意愿是很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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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21 第三节 宋濂的儒佛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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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23 宋濂承中原文献之传,平生于书无所不读,经史之暇,喜读佛书。中年以后,才名尽显,与佛徒往还,因佛徒之请而作碑传、塔铭、序跋、表状甚多。王祎尝说:“景濂于天下之书无不读,而析理精微,百氏之说,悉得其指要。至于佛老氏之学,尤所研究。用其义趣,制为经论,绝类其语言。寘诸其书中,无辨也。”【38】刘基也说:“景濂合二先生(指柳贯、黄溍)之长,上究六经之源,下究文史之奥,以至释老之书,莫不升其堂而入其室。其为文,则主圣经而奴百氏,故理明辞腴;道得于中,故气充而出不竭。至其驰骋之余,时取老佛语以资嬉戏,则犹饫粱肉而茹苦荼、饮茗汁耳。”【39】宋濂自己也说:“予本章逢之流,四库书颇尝习读。逮至壮龄,又极潜心于内典,往往见其说广博殊胜,方信柳宗元所谓‘与《易》、《论语》合’者为不妄,故多著见于文辞间。”【40】万历丙辰(1616),坊间刊有《宋文宪公护法录》十卷,此书是宋濂关于佛教的文字汇集,书今不传,目录见于《文瑞楼书目》,钱谦益为之作序,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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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25 圣祖(指朱元璋)称佛氏之教幽赞王纲。开国以来,凡所以裁成辅相,设教佑神,靡不原本一大事因缘。而文宪(指宋濂)则见而知之,为能识其大者,广荐之记,《楞伽》《金刚》之叙,通幽明,显权实,大圣人之作用存焉。圣祖现身皇觉,乘愿轮以御天,文宪应运而起,典司禁林,辅皇猷而宣佛教。……文宪三阅大藏,入海算沙,有如指掌,在儒门中当为多闻总持。至其悟因证地,著见于文字中,必有能勘辨之者。【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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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27 意宋濂之宣扬佛教,完全是为了配合朱元璋三教统一的治国原则。此论非无的放矢。宋濂一生喜好佛教,至晚年尤其酷嗜。全祖望说他为“佞佛者流,金华之学至此而一变”,【42】也不为无因。宋濂之喜好佛教,首先是出于其耽于空静、不乐芬郁的性情。这在上述《龙门子凝道记》中已经表露无遗。佛教可以化导粘滞,达于空静之境,这一点在宋濂涉及佛教的诸作中一直是突出的主题。甚至他临终前,书八十二字(《观化帖》)端坐而逝,体现的也是这一精神:“君子观化,小人怛化,中心既怛,何以能观。我心情识尽空,等于太虚。不见空空,不见不空。大小乘法门不过如此,人自不信,可怜可笑。”【43】宋濂在洪武十年(1377)以翰林承旨退休还金华,暇日常入龙门山圣寿寺阅大藏经,该寺住持海公为建学士亭,名僧来复为作《学士亭记》,记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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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29 今太史宋公学周、程之学者,文足以贯道,才足以用世,智足以周身,治生之暇,乐与吾徒游,隽永禅悦,竟日忘倦,是能不异其教而同其道,不外其迹而内其心,非独知人而又知心者矣。……道无二道,心无二心,必欲歧而外之者,岂通人之论哉?苟能会其同而究其源,则斯道也。予与潜溪笃方外好,间与商略斯道异同,未尝不为后学无闻者之太息也。【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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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31 从此《记》及以上诸名士的序跋中可见,佛教对于宋濂,首先是达到其人格理想所需要的空静之境的助缘,其次是他了达生死,透彻人生真谛的助缘,最后才是辅助治教,改良风俗方面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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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33 宋濂继承了孤山智圆、镡津契嵩以来三教合一的思想,认为三教本同。排斥佛教,入主出奴者,非通达之见。契嵩作《夹注辅教编》,将孝论、劝善与《坛经》主旨汇为一编,并施以夹注,宣扬三教会通之义。宋濂为此书作序,序中表明了他儒佛教异道同,二者可会通为一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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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35 天生东鲁、西竺二圣人,化导烝民,虽设教不同,其使人趋于善道,则一而已。为东鲁之学者则曰:我存心养性也;为西竺之学者则曰:我明心见性也。究其实,虽若稍殊,世间之理,其有出一心之外者哉?传有之:东海有圣人出焉,其心同,其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其心同,其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其心同,其理同也。是则心者,万理之原,大无不包,小无不摄,能充之则为贤知,反之则愚不肖矣。觉之则为四圣,反之则六凡矣。世之人,但见修明礼乐刑政为制治之具,持守戒定慧为入道之要。一处世间,一出世间,有若冰炭、昼夜之相反。殊不知春夏之伸,而万汇为之欣荣;秋冬之屈,而庶物为之藏息,皆出乎一元之气运行。气之外,初不见有他物也。达人大观,洞然八荒,无藩篱之限,无户阈之封,故其吐言持论,不事形迹,而一趋于大同。小夫浅知,肝胆自相胡越者,恶足以与于此哉?【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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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37 此文会通儒释之义甚为明确。而所以会通二教的根据,则在“心同理同”。即佛教与儒家,都是同一心同一理的表现。此理非具体事物之理,乃天地万物根本之理。此理“达人大观”,才能见到;“小夫浅知”,则只见其户阈封限。识得此理,其心自广;或者说其心若广,即见此理。此心此理实不为二。这一点与上述《龙门子凝道记》所说的以心同理同为思想归结是一致的。但需要指出的是,宋濂的心同理同与人们熟知的陆九渊的“心同理同”意思是不一样的。“心同理同”是陆九渊哲学的主旨。陆九渊之学一本孟子,他所谓心与理,皆指伦理原则。心同理同指心中的伦理原则与事物上所表现的伦理原则一而非二。此即陆九渊的名言“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的真实义指。宋濂所说的理,则不仅是伦理的,而且总指宇宙根本原理。此理是不得不如此的道理,万物无不遵循,儒释二道皆不越于是。但此理从表现上说却是“不见空空,不见不空”,实不可言说。所谓儒释皆趋于善道,此理之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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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39 宋濂认为此心此理实三教同具,不仅儒释,道家之最高原理,亦莫不出于此。他曾作《混成道院记》,述道家主旨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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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41 予闻神仙家之说葆精啬神,冥合太虚,翛然玄览,却立垢氛之外,上下星辰,呼吸阴阳,超无有而独存。【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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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4143 认为道家主旨在爱养精神,与太虚为一。此旨施之以日用,则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道家根本精神与《尚书》之“克让”,《周易》之“谦谦”相合。故道家可以修己,可以治人。宋濂的根本意旨在此心此理,有体有用,体则三家本通,用则其迹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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